香港文學探賞

重讀陳炳良教授編著的《香港文學探賞》

  《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具有深刻的「時效性」和「前瞻性」,這一方面歸功於當年各位研究者的努力,另一方面是歸功於陳炳良教授的學術視野,尤其是關注自1950年來具體的香港文學成果,包括小說、詩歌和散文,確立以文學作品為研究主體的香港文學研究觀。

《香港文學探賞》書影

《香港文學探賞》書影

文/馬世豪

 

陳國球教授在〈在中港文化的流動與演變中聯結學問 ──先師陳炳良教授的學術成就與貢獻〉一文中,這様評價它:「老師編《香港文學探賞》等論文集,可以見到老師作為『香港文學』跨進學院高牆的重要推手的意義;這已經不是個人研究那麼簡單,老師是帶動『本土文化』學術研究的功臣。」的確,陳炳良教授在八十年代多次召開香港文學的學術會議,並出版《香港文學探賞》,收錄這些會議的香港文學研究論文,包括小說、散文、詩歌兼備,資料紮實,研究方法和理論多元化,分析亦能觸及不少有價值的研究論題,例如城市文學、現代主義、大眾文化和通俗文學等。這些論題在今天的香港文學研究領域中,已成為我們不可迴避的重要問題。該書在1991年出版後,引起過一些迴響[1]。今天是2018年,二十七年過去了,但是它的編輯視野、文章水平和整本書呈現的學術視野,對今天的香港文學有所啟發。

 

1.陳炳良教授對香港文學研究的看法

 

了解陳炳良教授對香港文學研究的看法,有助我們理解《香港文學探賞》編輯視野,尤其是他在八、九十年代本地大學中文系學風相對保守下,積極鼓吹香港文學的理念。陳教授曾接受嶺南大學「中國當代作家口述歷史計劃」研究人員的訪問,分享了自己對香港文學的看法,他說:「對於到目前仍有人認為香港沒有文學的問題,認為要看如何為文學定位。一般來說,香港因為政治、經濟、地理等因素,在50年代開始,已得天獨厚,文學發展沒有如大陸和台灣的思想限制,有些作家很早汲取存在主義的養分,寫出新作品,例如葉維廉、王無邪、崑南、齊桓的小說。新生代的也斯、吳煦斌等,他們的作品成績有目共睹,很有水平。」[2]這段話說明了他對香港文學的研究重點,是為香港文學定位,如實地反映和評價香港文學和香港作家的創作成果,尤其是本地作家,使香港文學的具體成果得到重視和展示。

 

其實這段話的理念,早在陳教授在1991年出版的《香港文學探賞》的〈序言〉中已經表達出來。他在〈序言〉中指出多個研究香港文學的問題:「如何界定香港作家?香港文學雅俗共賞,哪些作品才可以代表香港呢?如何處理以中原本位或台灣本位看待香港文學的心態?作品的批評觀念未有完整概念,我們應該如何建立?怎樣看待本地的消費者文學現象?如何結合香港社會和和文化的特性,研究香港文學?本地作家欠缺公允的評價和關注,我們應如何全面評估香港文學?」[3]這些問題並非全部由陳教授首先提出,但是他將這些問題整合在一篇序言中,無非是回應最重要的問題:為香港文學定位。《香港文學探賞》已經出版了二十七年了,今天研究香港文學的朋友,在某程度上仍然不能離開這些研究範圍。

 

    這段〈序言〉呈現的香港文學研究觀,正代表《香港文學探賞》的編輯視野,透過編書的過程,將一些能夠回應和解決這些香港文學研究問題的論文,集結其中,一方面紀錄當時學者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是向後來的研究人員作出文學批評的示範,而更重要是,關注自1950年來具體的香港文學成果,包括小說、詩歌和散文,確立以文學作品為研究主體的香港文學研究觀。

 

2.《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時效性」和「前瞻性」

 

從1991年至現在,香港文學研究情況與當年不同了。盧瑋巒教授在〈香港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中指出,香港文學的史料整理不足,資料散佚,對研究造成不利。[4]但是,隨著各院校對香港文學研究投放的資料越來越多,尤其是重視基礎資料的整理,今天我們對香港文學的資料掌握和認識,已經比九十年代初較有系統了。近年的香港文學研究情況,可以參考陳智德的〈今日香港文學研究引介:史料、選本與評論〉。這篇文章從史料、選本和評論三個角度,說明和介紹今日香港文學的研究情況,例如在史料方面,他以書目、年表/年鑑、訪問/口述歷史/傳記和資料彙編四方面,說明這些年來香港文學史料整理工作的成果。此外,他亦整理清楚的書目,令人較容易掌握這些重要的研究資料的下落,有助學者搜尋參考,以便進一步研究[5]

 

就本人觀察而言,具體的研究方針有下列七點。第一,報刊研究,透過研究和整理舊報刊和雜誌上的文學資料,呈現香港文學發展的原貌。第二,本土作家研究,研究土生土長的香港作家,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後成長的本土作家,分析他們的創作歷程、文學活動和作品特色等,評價他們對香港文學發展的貢獻;第三,南來作家研究,南來作家是組成香港作家的重要部份,他們的創作歷程、文學活動和作品特色等成就,亦成為重要的研究範圍;第四,作品研究,透過分析個別作品,或幾個有共通元素的作品,突顯他們的藝術特色,研究它們在香港文學發展過程中的貢獻等。第五,文學現象研究,透過整理香港文學的史料和作家創作,研究香港文學史上的重要文學現象,例如方言文學運動和現代主義運動等;第六,口述歷史研究,透過採訪不同年代(尤其是早年)香港文學的見證人,保存第一手資料,呈現數香港文學和香港文化和歷史之間的互動。第七,資料彙編研究,整理某段時期的香港文學資料,保存和呈現香港文學的發展面貌。

 

這些香港文學的研究方針,在《香港文學探賞》亦有所體現,分別是本土作家研究、南來作家研究、作品研究和文學現象研究。這些研究內容至今仍不失時效,亦有一些在當時未必重要,但隨着時間過去,反而呈現出前瞻意義。

 

  《香港文學探賞》共收錄十一篇論文及一篇附錄,內容涉及小說、散文和詩歌,作者是當時各大學的教授和一些研究香港文學的研究生,現將篇目列舉如下:

 

《香港文學探賞》篇目

《香港文學探賞》篇目

洛楓曾分析這本書的學術價值:「論文觸及的層面廣闊———『文學類型』的研究有小說、散文和詩歌,專題的討論有香港文學與西方文學的關係、女性作品的分析、『城巿詩』、『城市散文』的論述,跨越科際的研究方法有香港小說與大眾文化的關係、流行文化與電影媒介的闡釋等等———或從歷史勘察的角度出發,或以理論作為辯析的架構,都能提供一性較多元化及分析性的探討」[6]。她對《香港文學探賞》評價重點是「論文觸及的層面廣闊」、「較多元化及分析性的探討」和「為『香港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較周全而深入的認識」,這的確代表了它的學術價值,這些學術價值除了影響當時的研究外,更影響今天的香港文學研究。由於本文的篇幅所限,未能逐一說明這十二篇文章的內容,但從篇目所選取的研究文本和研究方法,可見這些研究文章的三個共通點。

 

第一,以具體作品為研究對象,集中分析小說、散文和詩歌三個主要文類中,具代表性的香港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無論是新作還是舊作,皆在文學藝術上和香港文學發展上具有重要意義,例如陳炳良教授對吳煦斌小說的分析,解讀充滿象徵意義符碼;葉維廉教授對崑南創作的評論,結合崑南的思想變化與香港文化的轉變;梁秉鈞教授以比較文學的方法,研究李維陵的《魔道》與王爾德的《陶連‧格萊的畫像》、劉以鬯的《酒徒》與喬哀思的《尤利西斯》、崑南的《地的門》與艾略特的《荒原》的關係,皆是精彩的批評示範。

 

第二,在選取作品的時限上,以1950年為分界,雖然當時學界已對1950年代前的香港文學發展情況,有初步了解,但是相關研究資料仍未完備,所以較少討論。書內劉以鬯談五十年代初的香港文學的文章,以口述歷史和作家回顧的方法,討論早期的香港文學發展,這成為研究早期香港文學的主要方法。

 

第三,無論在方法上、理論運用上和討論範圍上,這些文章皆以作品為中心,並以適合的文學理論來展示香港文學的藝術價值,並旁及文化理論和社會學理論的範疇,如陳少紅(洛楓)用城市詩的概念分析香港詩人的作品,帶出香港主體的獨特性問題,羅貴祥從大衆文化觀念的角度討論香港小說,運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研究香港文學,李焯雄從分析《胭脂扣》這個個案中,帶出文學的定義、文學的生產評論體制和權力的關係等討論。

 

    上述的三個研究特色代表《香港文學探賞》的學術價值,但假如我們連結這二十七年的香港文學研究的整體發展,這些研究的「時效性」和「前瞻性」會為今天的「香港文學研究」這個學科帶來更重要的影響。

 

2.1研究的「時效性」

 

    首先,《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具有「時效性」,雖然已經過了二十七年了,但是今天從事香港文學相關領域的研究時,它的研究成果和洞見,仍有啟發的作用。例如劉以鬯的〈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香港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已成為今天我們理解五十年代香港文學的重要參考論文。他在文中提及的一些文學刊物、作家和現象,亦成為今天香港文學有待發發掘的部份,例如傑克(黃天石)的作品,近年成為香港文學其中一個受人重視的對象,而劉以鬯在論文談及的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問題,亦成為今天研究香港文學的其中一條重要線索。

 

另外,在作家研究方面,葉維廉教授的〈自覺之旅:由裸靈到死———初論崑南〉,將崑南的創作放入五、六十年代香港的文化中審視,檢視他在辦刊物和文藝團體的文學歷程,突顯他年青時作品「追尋求索」的主題和「飛翔」、「逃逸」和「死亡」等意象的理解,這種研究崑南的方式,成為後來研究崑南以至其他有類似背景的香港現代主義作家的重要參考。最近鄭蕾博士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崑南卷》,亦指出必須置入殖民歷史和報刊生態的角度,才能更立體和完整評價崑南的成就,可見葉維廉的論文對今天的研究仍有重要啟發作用。

 

    此外,在作品研究方面,黎海華的〈城市節奏與香港散文〉和陳少紅的〈香港詩人的城市觀照〉,從城市的角度研究香港散文和新詩,對整體香港文學研究提供重要的研究角度。香港是一個城市,欠缺宏大的國家、鄕土和民族觀念,城市的身份既影響社會的發展,而亦影響文學的發展。因此,從城市的角度切入研究香港文學,有助更深入理解它的特色。而從文類而言,香港散文是各種作品研究中,較少人接觸的一環,黎海華的論文討論了香港散文所呈現的具代表性主題,為日後的研究提供重要參考。至於陳少紅的論文所引用的西方城巿文學理論和現代主義文學理論,亦影響今日香港新詩的討論。

 

2.2研究的「前瞻性」

 

除了研究的「時效性」外,《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具有「前瞻性」,有些研究在當時未必重要,但隨着時間過去,反而呈現出前瞻意義,這尤其見於現代主義文學的研究。在作家研究方面,陳炳良教授的〈在夢與沉默之間———吳煦斌小說試探〉可謂具有重要「前瞻性」的研究。這篇論文討論了一向予人難讀和難懂的吳煦斌小說,使用文本細讀的方法,運用敘事學、心理分析和神話學等理論,以啟蒙旅程(initiation journey)的角度分析吳煦斌小說的主題。陳教授以文藝評論家的敏銳視野,評價這位優秀作家的作品,二十七年後吳煦斌的小說已經得到文學界的推許[7],陳炳良教授的論文無疑充滿具前瞻性的文學視野。另外,梁秉鈞教授的〈香港小說與西方現代文學的關係〉,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研究李維陵的《魔道》與王爾德的《陶連‧格萊的畫像》、劉以鬯的《酒徒》與喬哀思的《尤利西斯》、崑南的《地的門》與艾略特的《荒原》的關係,更討論香港的現代主義文學如何因應不同的社會思想、環境和文化價值觀,發展出有別於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對香港的現代主義文學研究具重要的開創意義。

 

另外,文學現象研究方面,羅貴祥教授的〈幾篇香港小說中表現的大衆文化觀念〉和李焯雄的〈名字的故事———李碧華“胭脂扣”文本分析〉,皆不是純粹的文學研究,它們是結合文化研究的香港文學研究,但同時論文的分析又會顧及具體作品的解讀和香港文化的生態,從而引導令人反省深刻的結論。例如羅貴祥的論文呈現香港文學和香港流行文化的關係,讓人「重新思索那些對立關係之間曖昧糾纏的歷史意義」[8]。至於李焯雄的論文,透過分析《胭脂扣》帶出文學的定義、文學的生產評論體制和權力的關係等討論,亦涉及文學社會學的討論。二十七年後,結合文化研究的香港文學研究,漸漸成為今天香港文學研究的主要方法[9],由此可見《香港文學探賞》的學術視野具有前瞻性。

 

3.總結:重讀《香港文學探賞》的意義

 

    《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具有深刻的「時效性」和「前瞻性」,這一方面歸功於當年各位研究者的努力,另一方面是歸功於陳炳良教授的學術視野,尤其是關注自1950年來具體的香港文學成果,包括小說、詩歌和散文,確立以文學作品為研究主體的香港文學研究觀。二十七年後,我們重讀《香港文學探賞》,它最少為大家帶來三個意義。第一,它帶出文學和歷史互動的重要,香港文學的發展、作家的創作歷程和作品的意義,並不是孤立地出現的,它們必然跟香港的歷史發展有互動關係。無論採取何種研究方法和切入,研究者不能脫離香港的現實。第二,它示範如何運用理論研究香港文學。如何在運用理論時,有效闡明作品的意義,使分析和總令人信服?《香港文學探賞》內多篇運用西方文學理論研究作家和作品的論文,成具日後研究者的參考示例,有助他們避免犯上硬套理論的問題。第三,它有助我們理解香港文學的獨特性。假如比較香港文學和其他地方的中文文學,便能突顯香港文學的獨特性:通俗文學發達、散文發展發達、現代主義文學發達、城市文學的特色和香港作家的多元身份等。《香港文學探賞》的研究論文在不同程度上,皆對上述香港文學的獨特性有所掲示和回應,鞏固研究者對香港文學的理解。

 

    今天,香港文學研究也有「全球化」的傾向,從事非常「本地化」的香港文學研究,我們會考慮它的「世界意義」。但是假如在思考「世界意義」的時候,不能「貼地」地閱讀作品文本,放置在它出現的地方歷史發展中分析,卻作理論套用遊戲,可能導致「見樹不見林」的情況。香港文學研究如何做到「見林又見樹」,陳炳良教授的《香港文學探賞》提供了具體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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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馬世豪,嶺南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保良局何鴻燊社區書院講師,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創會理事,「港人字講」創辦人和總編輯。曾任《聲韻》詩刊編輯,獲2016年中文文學創作獎文學評論組優異奬。著作散見《香港文學》、《文學論衡》、《文化研究雙月刊》、《明報》、《文學評論》、《香港電影》、《字花》、《信報》和《成報》等報刊雜誌、評論編入《香港文學的六種困惑》、《本土、邊緣與他者: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文集》、《讀書有時》和《電影中的香港故事》等刊物。

 

 

 

 

 

 

 


[1] 例如古遠清曾發表〈香港文學研究的新收穫———評《香港文學探賞》〉,見《香港文學》第88期,1992年,頁17-19。另外,洛楓亦為它作過書評,見香港文學編輯小組編:《香港文學書目》(香港:靑文書屋,1996年),頁188。

[2] 詳情可見下列網址:http://commons.ln.edu.hk/oh_cca/22/。

[3] 陳炳良:〈序〉,載陳炳良編:《香港文學探賞》(香港:三聯,1991年),頁i-iv。

[4] 盧瑋巒:〈香港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香港文學》第48期,1988年12月5日,頁15。

[5] 陳智德:〈今日香港文學研究引介:史料、選本與評論〉,載梁秉鈞,陳智德,鄭政恆編:《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頁291-307。

[6] 香港文學編輯小組編:《香港文學書目》(香港:靑文書屋,1996年),頁188。

[7] 例如牛津大學出版社再版了吳煦斌的小說集《牛》,香港文學生活館的「香港文學季」,亦為吳煦斌舉辦「向吳煦斌致敬」活動。

[8] 羅貴祥:〈幾篇香港小說中表現的大衆文化觀念〉,載陳炳良編:《香港文學探賞》(香港:三聯,1991年),頁39。

[9] 例如張美君和朱耀偉編:《香港文學@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