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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讀董啟章《神》

如果「神」是自然之道,萬物也不外是順應道發展,所以她面對各種境況只要做自己便可。「我是我」、「做自己」只是 “tautology”,它們是等同且不變的恆真式,但其實人在不同時空面對各種境遇最難能可貴不就是「做自己」嗎?既然做自己又為何要說明呢?

董啟章:《神》書影。

董啟章:《神》書影。

文/小草

說不清、看得清的「神」 

  董啟章《神》以陶淵明《形影神三首》為框架,把全書分為三部曲:「形」是中年情慾小說家邢天倪的記憶書寫;「影」篇幅較短,是青年作家余景行寫給老師「形」的書信;「神」是數學系女大學生吳幸晨的日記。當中以「形」、「神」相遇為主線,二人在不可觸碰對方身體的規則下,進行了一個赤裸實驗,探求人心的顯現[1]。

 

  關於《神》的討論,大多是基於「形」的部分再推論出「影」與「神」的形象。在這種論述下,「形」與「影」同為作家,線索頗為清晰;但「神」對文學卻一竅不通,在普遍人心目中,她可能只是一位憑著在臉書上載照片「養兵」的女神。不過,「神」本來就是一個說不清的概念,正如書中所說“what cannot be spoken, can be shown”[2],如果邢天倪所看到的吳幸晨並不是「神」這個詞語所能表達,到底她展示了甚麼而令「形」所羨慕呢?

 

與不同的「我」對話:「形」、「影」、「神」的三合一框架

  從普遍的小說第一人稱敘事入手,便會發現如果「形」在車禍中去世,他的敘事以及「影」與「神」中出現的他也只是一種幻想,故有「神」為三部曲敘事者的論述。對於這種所謂的矛盾,「形」早已察覺,並在討論陶淵明《挽歌三首》和《自祭文》時指出,第一人稱中的「我」對於自己的死亡作出預告是完全可以接受[3]。不論是董啟章或陶淵明的「形」、「影」、「神」,作者的個人投射是免不了;與其執著於說不清的「我」是誰,更值得關心的是董書借用陶詩《形影神》為框架所呈現的那種個體與外在世界之溝通。形、影、神的形象參考自陶詩,但三人卻生於不同世代,並一直在香港生活,其互相接觸就好像與不同面向的自己進行溝通,而且也是把自己置身於不同時空思考和協商。相信梳理好陶淵明的《形影神》及融入其中的莊子、維根斯坦學說是看清「神」所需要具備的條件之一。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書影。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書影。

陶詩的啟示—貌美女神軀殼下的自然之「神」

  陶詩以〈形贈影〉作為組詩的首篇,「形」提出了追求長生的煩惱,「影」的回答只是指出煩惱的另一面向,只有「神」是有別於人,故說「神辨自然以釋之」[4]。董書都以「形」為故事開始,而結合第一、二部都可發現「形」、「影」都各自面對著政治、創作、生死等類似的問題;但董書之不同在於「形」一早已有「神」的概念,在故事開頭已經認定吳幸晨是「神」。從陶詩我們大抵聯想到神與自然有關,邢天倪看到的可能是吳幸晨身上的「自然」,所以他打從心底裡羨慕著「神」,忽滑谷都說「這(神)是個,非常有意味的稱呼。他不會隨便亂叫的。」[5]不過,「自然」的指向尚未清晰,一方面必定是〈神釋〉裡「縱浪大化中」之境,從影猜想形在喪禮上應以此為輓聯時,他笑而不語也可理解為默認[6];但這種境界具體而言是怎樣仍無從得知,需要從「形」、「神」的特質及溝通過程中驗證。

 

「天倪」的寄寓—「形」對順其自然的嚮往

  「 邢天倪」是一個很矛盾的名字,既令人聯想到「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激昂  [7],同時也呼應了莊子「巵言日出,和以天倪」[8]的調和狀態。 不過,莊子所說的「 天倪」與其稱之為調和,相信視為會分辨一切的自然更為貼切。「形」一直嚮往自然之道,甚至以「莊周夢蝶」自身與自然混同的境界為理想。「形」曾經指出「神」與「栩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沒有具體解釋箇中原因,但從吳幸晨主修數學的角色設定也見端倪。數字是最接近自然的真理,因為我們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它的意義。正如1+1的答案2一直都存在,在未運算出來前只是人們未發曾發現它,所以維根斯坦才說:「他只是遵循著一條業已存在的路線,並且把如何遵循這條路線當著一個過程來接受;他只知道對他的行動作一種解釋,那就是按照這條路線走下去。」[9]雖然數式是否被接納的過程中涉及人們主觀的判斷,但數字本來的意義與自然混同這一點是不容置疑;「天倪」以自然分辨一切正好與數字性質相似,不含主觀,順應天道。邢天倪看到的除了是吳幸晨主觀的外表,更加發現她發自內心的自然特質。所謂「形」就是人的皮囊,故邢天倪永遠無法與自然齊一,才會仰慕吳幸晨。

 

斡旋於莊子與維根斯坦之間—打破規則的過程

  「神」有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的援交經歷,在那一夜中她基本上只與神秘的W先生互相討論維根斯坦的學說。W是一個相當有意味的稱呼,因為在談話中「神」是栩栩,與代表Wittgenstein的W談判,他們要解決的是世界上規則與意義的問題。W以象棋的例子指出「馬」的特殊意義是建基於規則,沒有規則也只是一粒膠,引起了「神」的思考。最後W覺得「神」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決定實現她一個願望。「神」提出破壞當晚的遊戲規則,並從tautology和contradiction的方法中選擇了後者,中止了無意義的性愛。規則往往在人的主觀思維下建立,回想過去吳幸晨能在臉書上「養兵」,也因為她扮演了普遍人心中之女神形象,所以當把內心自然的感受表達時,便與主觀社會訂下的規則相違,遭到攻擊。只有tautology(恆真式),例如疏離支所說的「我是我」、「做自己」才會像自然的天道一樣永恆不變[10]。「形」最後的消失正因為「神」打破了彼此訂下的規則,建立了新的意義。「形」清楚「天倪」是萬物融化為一的方法,但皮相及世俗的煩惱是令他永遠無法實現願望;而「神」與之結合後世俗及主觀規則都被打破,「我」已經與道混同,所以做自己就好了。

趙敦華:《維根斯坦》書影。

趙敦華:《維根斯坦》書影。

 

結語

  究竟甚麼是「神」?吳幸晨(神)得出的最終結論是「對於一些不能講出來的事情,就只能保持沉默。But what cannot be spoken, can be shown.」[11]縱觀全書,董啟章沒有明確地為「神」下定義,但他的構想都是建基於陶淵明《形影神》,我們不妨翻查字書追溯傳統之「神」為甚麼可以 “be shown”。《說文解字》:「天神,引出萬物者也。」[12]如果「神」是自然之道,萬物也不外是順應道發展,所以她面對各種境況只要做自己便可。「我是我」、「做自己」只是 “tautology”,它們是等同且不變的恆真式,但其實人在不同時空面對各種境遇最難能可貴不就是「做自己」嗎?既然做自己又為何要說明呢?最後用黃霑填詞的《問我》結束全文:

 

問我歡呼聲有幾多/問我悲哭聲有幾多/我如何能夠/一一去數清楚

問我點解會高興/究竟點解會苦楚/我笑住回答/講一聲/我係我

 

 

作者簡介:小草。

 

 

 

 

 

 

[1]董啟章:《神》(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書背。

[2]同上註,頁373。

[3]同上註,頁147。

[4]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 ,《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書店,1983年),頁221、225、226。

[5]同上註,頁461。

[6]同上註,頁276。

[7]同上註,頁31。

[8]同上註,頁111。

[9]趙敦華:《維根斯坦》(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頁160。

[10]董啟章:《神》(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頁388。

[11]同上註,頁530。

[12]〔漢〕許慎:《說文解字》(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頁8。

 

參考書目

陳鼓應: 《老莊新論》,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09年。

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

陳寅恪: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 ,收入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書店,1983年。

董啟章: 《神》,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

〔漢〕許慎:《說文解字》,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

趙敦華:《維根斯坦》,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