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捨的緊張,或取捨的充實〉 ──偶讀俵萬智短歌集《沙拉紀念日》,兼及石川啄木

石川啄木著眼於短歌可見的、突出的、尖銳的部份,俵萬智則強調短歌不可見的、消除的部份──她進一步形容「割捨時的緊張感,或說取捨時的充實感,我認為這正是短歌的魅力所在」,教我深有同感,回想寫作〈千逢時調〉的過程,正好不謀而合。其中一首是向石川啄木致意,像捉襟見肘的生活說來話長,也就不必細說,根本不必說,詩反正是不說之說。

文/周漢輝

去年疫情深重之際,我寫下一組四行詩,記下疫時生活點滴與困頓中的思考。但為何要選用簡約至此的形式?當時我像許多飽受疫害的人們般被迫賦閒,細味著日本明治時代的天才歌人,石川啄木的短歌集《一握之砂》。短歌是日本傳統和歌中的重要一脈,以五七五七七音節構成。對於不諳日語的我來說,分明無法領略箇中音韻的妙用,卻透過譯者的手筆,同感於這位在一八八六年的東北岩手縣出生,二十六歲那年因肺結核去世的異國文人,鬱鬱於生活毫不順遂的哀嘆:


說是悲哀也可以說吧

事物的味道

我嘗得太早了

有如一塊石頭

滾下斜坡

我到達今天的境遇


形式短小,倒更集中突顯文字與情緒的沉重,分明接通留在狹居裡無以作為的我。除了書寫,彷彿寫著才不致鬆開握在掌間的微弱希望。

石川啄木的短歌集《一握之砂》(初版),圖片來源:https://morioka.keizai.biz/headline/793/


從一開始構思,已想起不太久之前,倒也可說很湮遠的二零一八年,我應邀參與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舉行的國際寫作計劃。駐校三個月期間,常逛大學圖書館,在書架上發現書名註明漢字「時調」,但內文盡為韓國諺文的詩集。




不就是為時代作調子嗎?寫第一首四行詩時,穿鑿附會了韓國傳統的三行抒情詩體「時調」,自行多添一行而自稱為〈千逢時調〉。一寫二十餘首,篩選出十五首投稿獲刊登後,便忙於投入線上寫作班、文學獎評審和講座,還有連串繁瑣的申請手續,為了離開。


等候入境許可,等候疫情消減,大半年過去,我未有再續寫四行詩,踏上航機。在台南市簇新的總圖書館,遇上日本現代歌人俵萬智的首本短歌集《沙拉紀念日》。


因讀石川啄木而於網上多找相關資料,旁及俵萬智的名字。一九六二年生於大阪府的她,著作中譯本雖多度重新出版,卻無不售罄絕版。當我翻開珍貴的實體書,排行最前的一組短歌〈八月的清晨〉,是第三十二屆角川短歌賞首獎的得獎作。讀這一組情歌,不消多久已令我信服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沙拉紀念日》大受歡迎,日本銷量逾二百萬冊的事實。整本書以刻劃愛情佔最大部份,盡顯其時俵萬智二十出頭的年輕敏感,又收束於短歌的古老格式中。

1986年,俵萬智憑一組短歌〈八月的清晨〉(八月の朝),奪得第三十二屆角川短歌賞首獎。


靠坐在灑滿陽光的牆邊

我的腳和你的腳

形成平行線

你以左手

一根根摸索我的手指

這個動作,或許就是愛




平行線有相同的方向,但不會交集;摸索手指的親密時刻,對愛的說法還是「或許」。仿若兩個人已很接近,仍始終有些事無法確定。這份若即若離的心情,縈繞著俵萬智最出色的作品──後來讀到好些短歌中透露的線索,不難猜想很有可能出於外遇之情:


因為是第二被愛的女人

所以被定為

「情婦型」

有個歌手高唱

當情婦也無所謂

他可能也會這麼跟我說


不是每一對情人都會經歷禁忌的愛情,然而俵萬智極其擅長在短歌中,以普遍讀者易於共鳴的元素,表達情侶間必經的歡悅與失落、甘甜與苦澀。融匯個人與大眾的情感於短小篇幅。其中最悅目的是如書名的點題作〈沙拉紀念日〉般,常藉日常飲食道出戀愛中的哀樂心境:


你說「這個味道真不錯」

於是,七月六日

成為沙拉紀念日




沙拉味道清新可人,正與情人的讚美一樣,令原本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之中無關痛癢的日子,留下值得紀念的意義。比起傳統上用甜意來表達喜悅,更多一種爽快的新意。對於情侶,與其說享受食物本身的美味,不如說享受彼此同在的時光:




和你一起吃的三百圓星鰻壽司

那人間美味

正是愛的滋味


或許可逆轉來讀,愛的滋味正是和你在一起,哪管吃的只是平價壽司。既然情人才屬主菜,隨著情感難免的起伏,餐桌上看似穩定的飲食之事,往往頓化碟碟憂愁、杯杯難受:


餐桌上陣陣咖啡香

回想我的人生

除了愛情,什麼都沒有

回憶像綜合冷凍蔬菜

可是

不能解凍


從咖啡馥香聯想人生的美事並不稀奇,但「除了愛情,什麼都沒有」的領悟,到底是自我肯定還是自嘲?愛情到底在益人還是誤人?至於超市供應的綜合冷凍蔬菜,各式菜類各種顏色形狀紛陳,正像隔著一段時空重看回憶的百感交集,只是事過境遷,於是「不能解凍」。更有甚者,驚駭、斷腸的場面也非罕見:


什麼聲音哭得如此淒清

回頭一看

電鍋開始沸騰的蒸氣聲

分手的早晨

我以淚水調味

做了蛋包飯


從沒想過蒸氣沸騰的聲音會被誤認為哭聲,像驚慄片一樣,除非聽者本已抱有悲慟的情緒吧。而分手的苦、淚水之鹹,都凝聚在一客蛋包飯。論到與苦相關的飲食,怎可以少得酒呢?


才喝兩罐燒酎

就說「嫁給我吧」

不會後悔嗎

明知是醉語,在清醒時才不敢說的,借酒為名說了,大概是對己對人乃至對虛無人生所開的玩笑。


萬智短歌集《沙拉紀念日》。

俵萬智短歌另一特色與此一脈相承,大量置入現代生活上經常接觸的事物、涉足的地方,從中除了抒情,還不無對一物一地重新賦予意義的嘗試──事實上閱讀《沙拉紀念日》才沒幾頁,第一首觸動我的短歌正是直接點出了地名:


在九十九里海灘

認真拍了很多

可能會丟棄的照片


九十九里海灘是日本千葉縣的旅遊勝地,在此本應有殊多值得留下的時光拍於照片中。短歌偏偏說照片「可能會丟棄」,跟次句的「認真拍了很多」,形成拉扯、抵銷的力道,儼如美景當前落力去作的美事,都暗含徒勞的味道。三句之間竟像唏噓得令長長的九十九里海灘化為一道傷痕。


這邊廂樂地愁寫,那邊廂又可一反設定,直把生活節奏急促的新宿和乘客擠迫的電車車程,寫得才像珍而重之的旅遊:


為了享受見到你之前的時光

我搭每站都停的車

前往新宿


提及各種生活細節、事物的短歌,更比比皆是。由該事物的特徵入手,精準詮釋自身情感,或隱或顯,均教短歌這種古老的文體,乘載了現代的速度感,在匆匆之中刺痛你,或令你回味:


春天的風吹向

不會花開也不會花落

聳立的電線杆

這份戀情

連接飛盤的踏實感都沒有

令人哀傷

有句廣告文案說

「想吃,但不想變胖」

我想被愛,但不想愛人

在試穿間

猛然回神發現

拿的都是你喜歡的花卉圖案衣服


引入說話也是俵萬智創作短歌的巧妙手法之一,在不少作品中借用說話表現戲劇般的相處,可視為隨時面對關係危機的禁忌愛情寫照:


你說「人生戲劇化一點比較好」

於是我成為

你戲中的配角

你吻著我說

「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卻不娶我


字裡行間大概可意會彼此關係之不對等,遺憾的是情之為物,每每未必在於公平與否。即使身負過人才華如俵萬智,也不例外。


對不想打電話的你

我以撒嬌的語氣復仇

「改天再說」

如果到了二十九歲還沒人要妳

打電話給我

我逼他這麼說


愛情以外,《沙拉紀念日》有一組寫給父親的短歌,寥寥幾筆已寫出女兒眼中不多表達卻殷切關顧的溫柔父親:


「又在寫情詩啊?」

父親興致盎然

卻也擔憂地問

父親坐在離電話稍遠處

裝模作樣地喝茶

假裝沒在聽我講電話


父親很有可能讀過女兒的作品,知悉短歌中寫到的那段禁忌愛情,所以既為女兒寫出佳作而「興致盎然」,同時有為人父者的擔憂。這份擔憂延伸成偷聽女兒講電話,表面的假裝可見父愛的苦心。


這位父親俵好夫是物理學家,所發明的「釤鈷磁鐵」一度是世上最強力的磁鐵。而俵萬智就讀文學名校早稻田大學,選修著名歌人、學者佐佐木幸綱任教的課程,學習書寫短歌。及後《沙拉紀念日》出版,書中收錄佐佐木幸綱寫的跋,概論俵萬智的短歌特色時,談及石川啄木:


「明治末年以來,以石川啄木為代表,短歌在漫長歲月裡,總帶著灰暗陰鬱之色,但俵萬智的失戀短歌則完全擺脫這種氣息。」


寫作無疑是超越自身的途徑,然而作者必然會受家庭、成長、生活環境所影響,背起這些影響去寫作。俵萬智出身於中產家庭,完成學業後曾任高中教師,又藉書寫短歌在經濟高度發展的現代都會名成利就,世界觀和創作心態自然跟在二十世紀初飽經貧病早逝的石川啄木有天壤之別。我記得石川啄木寫工作如何艱苦:



我工作  工作

又工作  生活依然如故

唯有凝視雙手

也記得他筆下的愛情有比俵萬智更慘痛的表達,想起來自有其因:

比別人先知道了戀愛的甜味

知道了悲哀的我

也比別人先老了

我趴在砂丘上

遙想

初戀疼痛的那一天



他曾述說自己的創作觀:「一生中不會再回來的是生命的一秒,我珍惜那一秒,不想讓它走,為了表現它,字數少,不需要費什麼工夫的短歌是最方便的。實在是很方便呀!短歌是我們日本人才有的幸福之一呀!」



他不知道近百年後,俵萬智在《沙拉紀念日》的後記中自我剖析:「詩句很短,是否會不利於表現?我認為不會。因為短才能去蕪存菁,刪除心中多餘的雜亂思緒,剔除表現上的贅言冗詞,最後再以定型的格律之網,撈起剩下的精華。」



兩者看法各有不同,但大抵是事情的一體兩面。石川啄木著眼於短歌可見的、突出的、尖銳的部份,俵萬智則強調短歌不可見的、消除的部份──她進一步形容「割捨時的緊張感,或說取捨時的充實感,我認為這正是短歌的魅力所在」,教我深有同感,回想寫作〈千逢時調〉的過程,正好不謀而合。其中一首是向石川啄木致意,像捉襟見肘的生活說來話長,也就不必細說,根本不必說,詩反正是不說之說。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才有繼續書寫什麼的可能,相信石川啄木也會同意:



我後知後覺讀著石川啄木

他寫悲鬱的短歌,人也早逝

不想喜歡,只活在當中,活過

他病死的年紀了,值得寫詩告慰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