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有你的共同修行〉 ──訪問詩人曾詠聰

訪問,撰文:周漢輝

協助:黃溢桐

「大家變成同一個人」

那天近黃昏,盧偉力博士終於帶曾詠聰與我參觀他的書倉。藏書、文件、剪報、影帶多如海水淹浸各個安靜的書架,在他向我們概說分類時,所有靜物才成了活物。書架間的穿行,也像走進人的半生歷程──對了,我找曾詠聰到來進行訪問,不都是從話語中走進這位近年屢獲文學大獎的年輕詩人,從前走過的人生嗎?

話語存留於手機錄音檔案,供我寫稿之用,倒也有部份在我耳邊餘音未散,尤其是「大家變成同一個人」──曾詠聰在大學時期與同學組成「煩惱詩社」,可說是承接浸會大學的詩社傳統,定期聚會談詩,當中會把各人的詩糊名討論。詩社更進一步向校方申請資助出版詩刊,社員之間因編務而頻繁見面,交換詩作閱讀,互予批評及意見,修改之後便一起投往文學獎,成為曾詠聰對於詩的深刻記憶:「那段時間大家互相影響得深,你發現了好詩,我發現了好詩,經常有所分享。」然而他旋即冷靜道出,後來情況演變至大家寫的詩愈來愈相似,相信是由於頻密的分享與認同下,對詩的審美拉近得難分彼此。「甚至不用糊名也看得出是誰寫,寫什麼。」對於整個詩社來說,這顯然是一個問題,在沒有衝突的平和氣氛下,各人遂不再像從前,即使再參與文學獎也是各自行事,加上相繼進入職場,昔日專注寫詩論詩的日子自然淡出,不過大家依然保持經常聯絡的友誼。

2019年末,曾詠聰出版的首本詩集《戒和同修》,書名的命名,來自佛家提倡的生活態度「六和敬」。

由讀詩到學寫詩皆主要自行摸索的我,知道香港有不少大小不一的文學團體,但那些連結還是傾向疏離,畢竟各有生活,能投入的時間及心力有限。所以曾詠聰的詩社經歷,一群人為了創作聚首,終於也因創作而各奔前路,頗有象徵意義──詩人最重要的是個性。但在個性背後,曾詠聰的創作又並非只道自我,反而經常不離與他者的關係,乃至視彼此為一整體,像他在2019年末出版的首本詩集《戒和同修》。首先令人留意的是書名,來自佛家提倡的生活態度「六和敬」,卻選了似乎有違創作自由,著眼於守規的「戒」。「戒字並不指向我的創作,而是說在這裡有很多寫作人,遵循各自的寫作規律與模式。」他再次强調自己寫詩的起源在於團體:「像共同修行。」

以這種有如「我中有你」的目光讀此詩集,我們可以找出個人成長,旁及與他者相處的主軸命題。既然成長是詩集關鍵,讓我們先回溯曾詠聰的早年生活去。「自小因父母外出上班,我得照顧年紀比我小很多的弟弟。」他憶述時也在自我剖析,為何寫關於家庭的詩作裡,會呈現既疏離又親密的關係,大概來源於父母夜歸,每天相處時間短促所致。此外父母還會不時把他和弟弟交託他的外公外婆照顧,「詩集內有詩提及外公外婆患腦退化,此事令我有很深的感觸。」

他又笑言那時頑皮不安份,至初中階段難忍課堂枯燥苦悶,模仿金庸小說寫出自己的作品,竟引來同學們的傳閱,不知不覺像寫著連載小說。「可能我不擅繪畫,就改用文字去表達。」他對我說出之際,我以為他說的是我──沉浸於漫畫的我,起初也因相同的理由才寫作起來呢──心神一震之間,幸好沒有遺漏他說下去,升讀預科遇上文學老師的啟蒙,開始認識各種寫作手法和審美準則,定下創作文學的志向。繼而在進入偏重古典的大學中文系後,也選修人文學系方面的創作課程,得胡燕青、麥樹堅、唐睿等的指導,廣泛閱讀世界各地的文學作品。更為完成習作,訪問了詩人兼同系學兄呂永佳。「由他的詩集《而我們行走》讀起,很成熟的詩,不時都會重看,影響我很大。」觀察生活的角度、街道上投射的意象,在在皆影響著曾詠聰的詩歌創作。於是為《戒和同修》作序的,就是呂永佳。

序言裡指出「整本詩集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而這種氣息非常地道、非常香港。」讓我補充,這種氣息可從個體又放置於一道隱約的脈絡裡看,先行者如鍾國强,繼有如麥樹堅、可洛、呂永佳,曾詠聰後發而來,在以詩處理生活題材,作了無形中也屬「我中有你」的承傳。

在寫詩的過程中,曾詠聰曾受呂永佳的詩集《而我們行走》影響。

回家、白化症的太陽與恰如其分

「詩集本身就是最後一首詩。」曾詠聰得詩人關天林的提醒,故此在詩集的分輯和編排上都有不少心思──分為五輯,各以相應分輯內的某首詩中抽取一句來命名,「回憶和家庭對我至為重要,相關主題的詩便置於起首的輯一,例如〈回家〉。」按此想法,他陸續藉自己的詩,把構成其人生的重要元素,拼合成冊。「記得最後一首是寫我外公的,象徵最重要的循環還是家庭。只是其中有我應對人間的不同問題。」

詩集中深受讚譽的〈回家〉和〈最後,我來到了灣仔西〉,前詩以從新居回老家的細節,寫今昔之間的情感距離,時空對照的厚度和嘆喟,後詩以跟友輩及帶領後輩的先後兩段旅程交相剪接,則有異曲同工之妙,手法突出,俱為冠軍之作。「我有為參加文學獎寫詩的。」曾詠聰坦言:「但通常都落選的。」他自知寫親身經歷、內心體會才會得心應手,正如上述兩首詩都不是對應文學獎而作,後者更是投稿刊物遭拒轉而參賽,可謂冥冥中的意思。「參與文學獎是想讓別人認識我還在寫,而且至少有人、有評審會認真讀我的詩。」

曾詠聰任職教師,校園生活經驗是詩作的其中一類主要題材。

這份寫作的孤獨中,他從生命裡截取真實的部份書寫,在他看來〈最〉的來回敘述,跨度大於〈回〉,但構思〈最〉的時間反而較少。「那時我帶領童軍露營後,一回來便寫。以往很想和朋友去的灣仔西,突然誤打誤撞到達了,事情像上帝做的一首詩。」順著天意,時空交錯無須刻意營造,讓詩意水到渠成。至於〈回〉倒有下工夫營造一種平行時空的感覺,逐步展開──「搬家至新居獨住,定期回父母家中吃飯,在老家照鏡子,記起以往匆忙回家的日子,現在卻沒有共住的機會了。」如是雙重時空穿插疊置,彷彿過去他寫小說的心思猶在,向昔日的自己借用敘事手法放進詩中,「希望讓讀者感覺詩的抒情也可以這樣活潑的形式表達。」

無獨有偶,另一首教我難忘的詩〈與亞氏保加症學生談死亡〉也得獎,不過詩風既非側重敘事,亦與曾詠聰一貫擅長的抒情語調有所差別,倒著力於意象的提煉與思緒的跳躍,一新讀者如我的耳目。「因為所寫的對像是有亞氏保加症,我希望能寫進他的思維模式。」他視這首詩為自我挑戰,試想像亞氏保加症學生的想法,去回應其提出的疑問,但過程中為免與讀者太有距離,而採取近似對答作為主線,配以從學生的思維投放於身邊景物當中,故有「白化症的太陽」、「木椅倒置書桌之上」等奇特意象。「我想盡力平衡他的思維和我們的思維。」

由這首詩擴展來看,師生之間的思維無疑是詩集裡繼成長之外,另一重要主題。或許應該說,任職教師的曾詠聰在與學生的相處中,何嘗不是共同成長的歷練修行呢?詩集裡有一輯關於學生和教學生活的詩,可是我們由詩作接收到的總不是傳統「春風化雨」式的景像,總涉及不安、創傷,甚至離逝。「首先有些詩,是不經意透露了當事人的私隱。」他說這些詩當然不會發表,可能只會給當事人看,作為一種回應。有些詩則在寫成後反覆修改調校,除了藝術上的原因,也在拿捏著披露事實和詩歌語言之間的詳略尺度。「我想,感受是可以保留,盡量保留。」如今編入詩集的詩作,已經他多番衡量。

綜觀整本詩集,每首詩均附寫成的日期,便於讓人追溯。據此一算,寫作年份由最早的2014年到成書的2019年,當中出自2015年及2016年的詩作各有13首,明顯比其他年份多。「那是畢業後投身社會的彷徨期,我的創作因而最多。」由學生成為教師,身份與環境的轉變,兼逢外婆的去世,一下子像成長的轉角處,詩人順理成章以投入創作去承受生命中的浪潮。而與此恰恰相反,出版前的最後兩首詩〈鬥魚〉、〈恰如其分〉一改抒情為主的語調,單靠簡潔筆觸來平白敘事。「出版詩集才讓我回顧,寫來寫去好像板斧不多。我想嘗試,即使只用敘事也可讓大家明白我的感受。」曾詠聰特別說起前輩詩人淮遠的詩,表面平白卻意味深遠。他希望今後自己在抒情的一面以外,也可多開一條詩的新路。

今次採訪在盧偉力博士的書倉內進行。

「不同時代也可回應這個時代」

各自背起盧博士慷慨送贈的多本著作,曾詠聰與我離開借用作訪問場地的恬靜書倉。重回繁囂的街道,穿行在壓迫的樓廈之間,像鑽進我們讀過或將來要讀的書頁。我們聊了些近況,便在烤焦影子的夕陽下各有去向──最後我問他,詩在這個時代的意義。「不同時代的詩也可回應這個時代,簡單來說像杜甫詩那樣。從詩中讀別人的心聲、故事,如何面對困境,明白我們還可以有什麼選項。至於寫詩,是給後來的人有機會回看今天,我們如何作出選擇。」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