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重寫──文學中的往事再現

曹雪芹、張愛玲、鍾曉陽,一脈相承的,除了文字,還有性格吧。改寫與重寫,是想改寫過去,還是想重寫現狀?回憶之必要,痛苦之必要,文章憎命達,一步一深陷,沉溺其中,無論是書寫、改寫還是重寫。

文/莊元生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今屆(二零二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香港讀者對她非常陌生,二十多部小說,台灣僅有四本她的小說譯本,《嫉妒所未知的空白》、《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沉淪》與《位置》,而且都已經絕版了,即是不受歡迎,中文閱讀界似乎都不認識她。

安妮.艾諾著作:《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導演根據艾諾自傳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改編的電影《正發生》(Happening)2020年上映,港譯《孕辱》更傳神,諾獎消息傳來,台灣電影院立即安排《正發生》重新上映。

 

艾諾作品帶有強烈自傳性質,往往直面私密的女性處境以及階級問題,她看過《正發生》之後,寫了一封公開信:

 

在看完《正發生》的放映後,我深受感動。唯一能對奧黛麗迪萬說的就是:「你拍了一部真實的電影」。

我所謂的真實,是指這部電影極為符合一九六零年代,在法律禁止墮胎的情況下,一個女孩懷孕會面對的各種情況。這部電影沒有爭辯、沒有批判,更沒有浮誇的戲劇化,它跟隨著身為學生的安的日常,從她徒勞地等待月經的那一刻起,直到她的孕程中止。換句話說,它是透過安的觀點來闡述故事:她的姿態、她與人應對的行為、她走路的方式、她的沉默,都傳達了她生命中突如其來的危機,當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重,她的食慾大開,這一切只會讓她感到噁心。 

它表現出一種對時間流逝難以言喻的恐懼——就像電影中以幾週為單位出現的字卡般——以及當所有解決方案都失敗時的混亂和沮喪,但這也表明了將事情進行到底的決心。到頭來,當安再次回到學校時,她平靜而明亮的臉龐更反映了她對未來再次屬於自己的信念。

我無法想像除了安娜瑪麗亞沃特魯梅(Anamaria Vartolomei)外誰還能飾演安,就某個層面來說,她是扮演23歲時的我。她全然真實而精準的演出,如同我記憶中的一切。但我不覺得這部片有完全地符合現實,在一九七五年法國墮胎合法化的「薇伊法案」通過前,其實女性並沒有任何求助的權利。奧黛麗迪萬如此勇敢地呈現了殘酷的事實:織針,執行墮胎者引入子宮的探針。只有這樣令人不安的畫面,才能讓我們意識到女性身體遭受到恐怖的暴行,以及退步的思維意味著什麼。

二十年前,我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書的最後寫道,一九六四年那三個月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是我的身體對時代和道德的「全面體驗」……。從禁止墮胎,爾後新立法通過。這正是奧黛麗迪萬在她的電影中所展現和傳達的。

 

回憶之必要

 

書寫回憶是痛苦的,但卻也是必要。正如艾諾說的:「我發現挖掘被遺忘的記憶比虛構記憶要困難得多。」

 

莊元生著作:《如夢紀〢》

我在《如夢紀》封底寫著:「新界東北發展來勢洶洶,有感於兒時舊日風景的淪落,唯有用個人的記憶,去對抗無法逆轉的現實……滿載我童年悲歡歲月的山村,早已整條被地產商賣下,剷平了變成大片野草雜樹叢生的空地,待價而沽。童年時,步行上學的沿途,就只剩下一小段麻石小路,堅硬如磐石的記憶。老家在上水石湖新村,也就是新界東北發展正要被滅村的所在。如今最美好的歲月,都只存於記憶與夢境當中,真箇是舊歡如夢,亦是本書取名《如夢紀》的緣由。」

 

至於《如夢紀〣》封底則寫道:「透過書寫將回憶的底片一再現形,逐漸清晰,自己的過去。《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如夢記憶,一寫再寫,只圖留下文字,記錄我在上水石湖新村老家以及整個新界東北數十年來的種種滄桑變化。這些年來,我親眼見證新界東北的巨大變化,總想用一支筆,將一些故事與心情留住,猶如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北宋亡後,孟元老避居南方,撫今追昔,不勝唏噓。舊日東京繁華,成了他魂縈夢繫的一縷鄉愁。當這位北宋遺老談起那段前塵往事,後生一輩竟然無人相信。《東京夢華錄》成書距離北宋亡國不過二十年,人們已認為孟元老癡人說夢。在萬事萬物都在崩壞之時,擁有如夢的記憶,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近年我寫了大量懷舊詩文,先後出版了《如夢紀》三部散文,以及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因此更能明白與體會,古今中外一大寫作母題:回憶。

 

書寫回憶,外國文學中最著名的是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又名《往事回憶錄》。我曾經寫過一篇〈回憶的觸媒〉說道:最近我的一本懷舊散文集《如夢紀》出版,友人看後問我:「怎會對童年上水往事記得如此清楚?」我說:「大概是因為在某個時空遇上適合的觸媒吧。」在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例子是《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開頭,描述作者童年時一次午後,吃下一片毫不起眼、又矮又胖、扇形貝殼的小茶點,隨即引起渾身一震,發生非同小可的變化,由此觸媒,茶點如舟,在回憶的海洋展開啟航,翱遊五湖四海,寫成洋洋數百萬字的現代經典小說。

 

計六奇著作:《明季南略》

在中國則有一部作品,名不見經傳,計六奇的《明季南略》,此書寫的是鮮為人知的南明歷史。

 

吳三桂引清兵入關,被稱為漢奸,嚴格而言是錯的。吳三桂漢奸之名,並非來自引清兵入關,而是來自滿清將南明滅了。中史教科書大都寫明亡於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其實之後,還有大約一年在南京朝廷的南明時期。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對付闖王,將逼得崇禎自殺的闖王軍隊趕出北京,是借外力勤王,所以及後論功行賞,南明朝廷給吳三桂封爵,所以現實歷史遠較簡化的教科書來得深刻。

 

《明季南略》寫於清初。明亡之時,計六奇二十二歲,所謂天崩地解的時代,花樣年華遭遇國破家亡,如此巨變,尤如二三十歲之年遇上八九六四,刻骨銘心的不想回憶,不敢忘記,矛盾煎熬,歷久伴隨一生。

 

古人六十花甲年老,計六奇於明亡巨變二十年多後,已是年近花甲,年老體衰,更且患有嚴重眼疾,繼左眼之後「右目新蒙,兼有久視生花之病」,身體朝向衰萎,書寫似水年華慘痛記憶的強烈欲望越為強烈,歷歷在目的過去舊事回憶,他不願隨老去腐朽的身軀一同消失於人間。

 

於是一部《明季南略》,由動筆到成書,先後經歷四五年寒暑,他爭分奪秒奮筆疾書,向時間寫下戰帖。計六奇在書中回顧庚戌年(一六七零)的冬天,身處江南之地奇寒刺骨,大風雪連日接夜,江蘇無鍚一夕凍死飢民四十七人,即是如此苦寒連旬,他「呵筆疾書,未嘗少廢」, 開筆之手,未有稍停。接下來的一年(一六七一),夏季卻是酷熱炙人,他依舊不肯停筆,眼睛壞得快不能視物,執筆寫字日艱,於是他自我規定每日至少寫五頁紙,因奇熱冒汗不斷,為防汗滴濕紙,他將六條毛巾置於手肘下,寫完之後,汗水已經濕透這全部毛巾。

 

寫作過程之苦熱奇寒,不為書寫圖利,因為內容犯禁,能否付梓留世,也成疑問,甚至因其身處清初文字獄熾烈之時,寫明未興亡之事,干犯政治忌諱,可於旦夕招來橫禍。

 

當時艱辛書寫,可能最終煙沒無聞,尤如中世紀的修道院,外面是異軍戰火步步逼近,僧侶仍然繼續躲在山洞內日夜抄寫經文,朝不保夕的經卷,最終也許灰飛煙滅,徒勞無功。聖者燃燒生命,焚膏繼晷,只為安置自我一段揮之不去的回憶。

 

文學的理由

 

誠如二零零零年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在瑞典皇家科學院發表題為《文學的理由》演講說道:「文學史上不少傳世不朽的大作,作家生前都未曾得以發表,如果不在寫作之時從中就已得到對自己的確認,又如何寫得下去?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西遊記》、《水滸傳》、《金瓶梅》和《紅樓夢》的作者,這四大才子的生平如今同莎士比亞一樣尚難查考,只留下了施耐庵的一篇自述,要不是如他所說,聊以自慰,又如何能將畢生的精力投入生前無償的那宏篇巨製?現代小說的發端者卡夫卡和二十世紀最深沉的詩人費爾南多.畢索瓦不也如此?他們訴諸語言並非旨在改造這個世界,而且深知個人無能為力卻還言說,這便是語言擁有的魅力。

 

回憶如石,希臘神話人物西西弗斯,不得不背負巨石上山,永劫輪迴成了二戰後存在主義的主角。在華夏大地,開闢鴻蒙,煉石補天,蠢物通靈後,書寫大荒山下的一部《紅樓夢》。

 

曹雪芹自道,字字寫來皆是血。每次重讀《紅樓夢》都會比上一次看到更多,所以這些年來,不斷在重讀,最近隨手翻看第二十八回,這回一開首連接上回,寶玉在大觀園內聽到黛玉的〈葬花吟〉,因詩成悟。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

 

曹雪芹下筆不是承接上文寫大觀園消失不存,而是寫「不知當屬誰姓」,證之曹家歷史,抄家之後,雍正將曹家產業送贈給抄家最落力的綏赫徳。曹雪芹寫《紅樓夢》時,當年滿載美好回憶的大觀園已知當屬誰姓。看得明白,就知曹雪芹下筆有多痛,真的字字寫來皆是血。

 

一九八七年的中國大陸央視版《紅樓夢》電視劇,不以程高後續四十回作終結,八十回後的故事是根據脂批等線索還原曹雪芹的原筆原意。電視劇裡帶頭抄家者乃是對賈家恩將仇報的賈雨村,他是小說的開篇人物,現實原型應是綏赫徳,而賈雨村在小說的結局,根據脂批是獲罪被囚,當中曹雪芹也許是以文學的美善寄託現實歷史的真實殘酷,希望以假代真。

 

《石頭記》是曹雪芹的鏡像家史,所以《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鑑》。十年辛苦,字字是血,因此脂批說曹雪芹是淚盡而亡。

 

紅迷張派傳人

 

《紅樓夢》對張愛玲影響終身,才女說她自己所有文學皆來源於《紅樓夢》。香港作家鍾曉陽則被視為上海張派傳人,華麗而悲涼,錦袍上的跳蚤,藏在回憶的暗處,驅之不去,沉靜下來,往往擇人而噬。

 

鍾曉陽著作:《遺恨》

鍾曉陽近年多番重新修訂了幾部作品,均有以今日感受對照昨日為文之嘆慨。在散文集《春在綠蕪中》修訂版的〈後記〉裡,三十年,細認前塵,最為難堪是她男友高的無情,回頭再看〈水遠山長愁煞人〉,真如讀《紅樓夢》,早知破敗結局,風流雲散,但對當下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仍然虛妄執著。

 

鍾曉陽重寫她擱筆多年以前,最後的一部長篇小說《遺恨傳奇》。記得當年我是在調頸嶺清柝前夕,前往途中的車程看完《遺恨傳奇》的,九七大限是調頸嶺國軍的遺恨,九七大限也是《遺恨傳奇》的主題,可是小說《遺恨傳奇》,卻令人甚為失望。

 

最新小說《遺恨》是她二十幾年前《遺恨傳奇》的重寫,由十八歲成名作《停車暫借問》,散文集《春在綠蕪中》,到改寫《哀歌》成《哀傷紀》,對於一位著名作家一再重寫舊作,實在引人深思。《遺恨》短短的〈後記〉,並未提供太多解釋,只說重寫的好壞交由讀者判斷。唯一可資想像是她透露至親妹妹患癌逝世,是她人生的谷底,所以自從《遺恨傳奇》出版之後,她就停筆甚久。

 

記得我在《明報》上看過鍾曉陽的一篇訪問,她說:「你要問我真正快樂的記憶,我記得,小時候,一個老人家拖着我,每天走過涼茶舖喝蔗汁,就這樣。那個開心是很純淨的。」這段真實的記憶,曾被鍾曉陽寫進小說〈二段琴〉中,是我最喜歡的鍾曉陽小說,重讀多次,所以連小節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改再改,不同的抄本研究成了紅學家的飯碗,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半生緣》改寫自她的《十八春》,原來她要命名為《惘然記》,隱含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不堪回首的傷痛。

我一直認為《半生緣》 是張愛玲最好的小說,沒有之一。小說開頭一段,初讀是驚心動魄,再讀是百折千迴,以後每次重讀都是晶瑩剔透,捧在手上,彩雲易碎,風流雲散,滄桑百感。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裡面卻經過這麼許多事情,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

張愛玲著作:《半生緣》

《半生緣》的開頭這樣寫,簡單而深刻,在開卷已教人掩卷嘆息,這一段是李商隱詩句的最佳演繹。世上,我相信只有張愛玲寫得出這種感慨。

皇冠出版社弄出一個張愛玲討厭的書名《半生緣》,及後她忿忿不平,念念不忘寫了篇散文〈惘然記〉,並以此作為散文集之名,用以對抗一段不堪的回憶。

 

曹雪芹、張愛玲、鍾曉陽,一脈相承的,除了文字,還有性格吧。改寫與重寫,是想改寫過去,還是想重寫現狀?回憶之必要,痛苦之必要,文章憎命達,一步一深陷,沉溺其中,無論是書寫、改寫還是重寫。



作者簡介: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經典重讀》、《我讀書時書讀我》,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

讀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

詩集名字是《碎與拍打之間》來自〈2020平安夜傍晚與S在九龍碼頭談詩〉。這詩值得細讀,來讓我們更了解詩人的旨趣所在。開首第一句斬釘截鐵︰「這不是一座飄雪的城市。」但行人卻不知何故,聲音變白了,由影像到聲音的白,詩人展示技藝·「卻比別處更響亮一聲。」這城市也許不冷,但應該發生了一些事情,打破了平靜。

文/王日

嚴瀚欽是一位年輕的詩人。在序詩他對讀者的態度有點游移,「其實你沒有必要/刻意解讀的我的荒謬感」,又說「造浪者和觀海者之間/是海」,如果讀者是觀海者,詩人是造浪者,中間總是隔著海的,觀海者其實應該觀浪,這是刻意的錯置。

 

什麼都錯了

 

為什麼作者和讀者這樣難接觸呢?「駛向你,逐漸怠懶的專注力」,好像總是達不到溝通的彼岸。然而,詩人到底是友善的︰「可是親愛的我沒有忘記/你也曾願意耗用許多個夜晚/解讀精心安置的斷行和荒謬感」。

 

讀者於是就被提示留意斷行和荒謬感了。作者忽然又殘忍起來︰「讀詩的心/是否仍舊癡迷於搖晃的調子/感歎漁舟已晚?作不捨的訣別?」詩人寫作時,是有假想敵的,他不喜某種抒情,某種造作的情感。青年愛恨分明,很正常。

 

詩集共分六輯,意象先行,敘事較輕,作者設定的空間較廣大,有時在歐洲,有時在我們的城市,有時在高空,或者宇宙,讀者不容易進入,但不難有一種奇異而有點清冷的感覺。感到好多東西都不對頭︰壞日記,某些年份、失事。這不是正常運作的詩空間。

《碎與拍打之間》是年輕詩人嚴瀚欽的第一本詩集。

 

細讀詩觀

 

詩集名字是《碎與拍打之間》來自〈2020平安夜傍晚與S在九龍碼頭談詩〉。這詩值得細讀,來讓我們更了解詩人的旨趣所在。開首第一句斬釘截鐵︰「這不是一座飄雪的城市。」但行人卻不知何故,聲音變白了,由影像到聲音的白,詩人展示技藝·「卻比別處更響亮一聲。」這城市也許不冷,但應該發生了一些事情,打破了平靜。

 

的確是。陽光碎了,仍熱,但不是過去那種狀態。之後,卻又好像一切如常,「船依舊有船的生活,一如人有著人的網」。人是想自由的,但人要做人,像船要做船,不免在「網羅」了吧。作者其實是有古典成份的。

 

「而碼頭與拍打之間/碎與拍打之間」是值得玩味的。「之間」是指海嗎?碎是碎了的太陽嗎?是太陽的碎片掉了在海裏,隨浪拍打至岸?這令人想起溫度,太陽和岸之間的海,熱了起來。

 

詩人是魔術師,他要降溫了。「五角雪不知如何把菱狀的輪廓/安放在城市發燙的指尖」很尖利的雪,很尖利的手指,是冷與熱相遇時的混亂狀態。

 

沒錯,作者特別喜歡極端之間的衝撞︰「虔默的呻吟聲」。它來自冬的腹部,它升起了。想起一個溫暖的孕婦,離開她身上的氣體,也許仍有微溫。

 

回到現實的世界。詩人和S在海邊坐下,尋常的吹風。下一句詩人又加速了。「放逐所有關於鹿的遐想」。思想在奔馳,緊接下一句的消逝的人和注定消逝的人就好像沒有分別了,速度一樣。詩人對速度很敏銳,他忽然減速︰「愛過的日子和/未曾愛過的日子/此刻都變成了語言的鏽跡」。慢下來,剝落、待雪,精彩的結尾︰「抒情的可能」。

 

又來到海了。那種溫度、那種盛滿碎片,那在碎與拍打之間的,原來是造成我們的心。這心有目標,有執著︰「還是會為一些待渡的乘客選擇飄蕩。」在行人和浪之間、哭和浮沉之間,來了幾個接軌,陸上(行人)和海接上了。有聲(哭)和無聲(浮沉)接上了。

 

全詩最後以「堆積出應景的詞語/造一架永不泊岸的玻璃船」作結。這個結尾是一種轉化。轉化了全詩的模稜兩可狀態,詞語成了,應景的,堆積和造都是建設的,唯「永不泊岸」卻是懸置了。詩人好像猶豫太多,玻璃船是玲瓏剔透他未必受得了。就像詞語若太透明,他也受不了。這是作者一首對自己詩觀的陳述,也是全書貫穿的旨趣。這也形成了詩人的獨有品質,但這形成了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永不完滿。也許,詩人會對此感到興奮。

 

筆者觀到的浪是這樣了。我們和詩人之間始終隔著一個海。詩人會同意吧……





作者簡介:王日,愛書人,鍾情文學和哲學,愛看書,但也怕被書擊倒。

北角森記圖書

森記收養了一隻叫阿武的貓,出生時重病兼發高燒導致面部有點歪,看人時傻裡傻氣,陳小姐說起阿武:「牠性格特別純品,對人完全沒有敵意。」不過阿武體弱多病,有時要餵靈芝粉末給牠補身,陳小姐說:「阿武能堅持到現在,生命力很強。」

那麼她在新時代下經營書店,要否也帶點堅持?她說:「現在不能總談甚麼『堅持』,因為堅持太久的話會很累,如果你真的喜歡這份工作,覺得有意義,就繼續做下去,是傳承。」

文/薯伯伯

書店的非凡之處,是其存在足以影響一條街道或商場的氣場。繁忙的英皇道兩旁商鋪臨立,有為數不少的商場,如果不是森記圖書,英皇商場除了遊戲機中心及美容按摩店,跟其他「死場」一樣不顯眼。

在炮台山站斜對面的森記圖書,書架上把沈從文及蕭乾的書放在一起,不知根據甚麼來分類,店主陳小姐卻說:「沈從文不喜歡蕭乾,等他們死後在一起吧。」說罷自己哈哈大笑,像是為這對冤家開了一個玩笑而心滿意足。

北角森記圖書前前後後曾收養過約數百隻貓,貓糧等消耗甚大,甚至要租地方來存放貓糧,用批發式訂貨來減省餵糧成本。

陳小姐最初從福建廈門來香港並在北角唸中學,同學在森記做暑期工,聽得她甚為羨慕,等到朋友辭職她就來頂替。她說在書店工作的工資雖然不高,但暗自盤算:「一本書要三、四元錢,如果她一天能讀一本,就能省下千多元,還有薪水,何樂而不為?」有時晚上來書店找陳小姐,會見她拿著書本來回踱步,邊走邊讀,看到相熟朋友就停下來聊書。

她說剛來港時不懂粵語,但老闆照樣聘請她,說她笑容好,而且老闆說賣書只需懂三句廣東話:「你好,多謝,無折。」森記賣書本來就已經有折扣,但以前的讀者精打細算,看到打了折還是會再問有沒有折扣。說起來森記有三代老闆,創店的老闆開了幾家書店,把北角這間轉讓了給另一人,第二任老闆做了幾年,最後把店轉讓了給陳小姐,讓她由店員變成店主。

* * *

陳小姐提到書店,總是眉飛色舞。「我真係好鍾意呢份工!」前後說了三遍。書店裡養書也養貓,收養了不少流浪貓,也會幫熱心人安排領養。有年收到三隻初生小貓,剛好大隻佬當選加州州長,就乾脆把牠們起名為阿諾、舒華、辛力加。 書店前前後後曾收養過約數百隻貓,貓糧等消耗甚大,甚至要租地方來放貓糧,用批發式訂貨來減省餵糧成本。

陳小姐與貓特別合得來,喜愛深夜留在書店裡整理書架及餵養貓咪,有次在書店裡傳來兩隻貓相互挑釁的叫陣聲,像風笛般齊鳴,空氣彌漫一陣不安。沒想到陳小姐二話不說衝上前去,順手就抓起其中一隻背毛豎直的貓,同時叫員工拿出隔版把兩貓分開,一場危機就此化解。也許在小貓眼中,她就是大貓。

剛才吵架的貓,哥叫阿 John,弟叫胡官,每次兩兄弟吵架,陳小姐總笑說:「牠們政見不同啊。」

陳小姐與貓特別合得來,喜愛深夜留在書店裡整理書架及餵養貓咪。

* * *

陳小姐愛書愛貓,作息時間也像貓一樣,別人以為她很少在書店,實際她會留在書店裡整理書架、打掃衛生、處理貓咪做的「壞事」等。最初工作到凌晨兩三點就回家,但有次遇到賊人,還跟她進去住宅大廈並進了同一部電梯。她雖然覺得深夜有人跟著進電梯很奇怪,但警覺性不夠高,待電梯門關上,作狀要幫他按電梯,問:「幾樓?」賊人反問:「幾樓?」陳小姐聽到對方冷笑,嚇到「鼻哥窿都無肉」。

賊人亮出類似刀的武器,陳小姐二話不說交出手袋,賊人搜了一下問:「咁少錢?」陳小姐解釋:「我返工返到好夜,帶好少錢出街。」說罷還給對方看晚餐飯壺,連晚飯也要自備,顯得夠窮了吧。到了頂樓,賊人叫陳小姐步出電梯,他就乘電梯離開。陳小姐舒一口氣,深深地向賊人鞠了一個躬,說了聲謝謝!

陳小姐說:「人有時很可笑,明明對方想加害於你,但當他手下留情,還居然想多謝他們啦。」

大概因為怕再遇賊人,又或是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本來凌晨二、三時離店,乾脆等到天光才回家。及後大環境的轉變,陳小姐有時會在早上六時過後開一罐啤酒,為大家能平安回家而小小慶祝一番。

在商場地庫工作至夜深,有否遇過靈異事件?她理所當然說:「有啊!」說晚上一架日久失修的風機會自動打開,但早已見怪不怪,也不害怕。她說:「人為甚麼會害怕?因為對看不清的事物,想像會無限擴張,所以會害怕。如果能認識,知道是甚麼一回事,熟悉了,就不害怕。」

* * *

森記收養了一隻叫阿武的貓,出生時重病兼發高燒導致面部有點歪,看人時傻裡傻氣,陳小姐說起阿武:「牠性格特別純品,對人完全沒有敵意。」不過阿武體弱多病,有時要餵靈芝粉末給牠補身,陳小姐說:「阿武能堅持到現在,生命力很強。」

那麼她在新時代下經營書店,要否也帶點堅持?她說:「現在不能總談甚麼『堅持』,因為堅持太久的話會很累,如果你真的喜歡這份工作,覺得有意義,就繼續做下去,是傳承。」

陳小姐愛書愛貓,作息時間也像貓一樣,別人以為她很少在書店,實際她會留在書店裡整理書架、打掃衛生、處理貓咪做的「壞事」等。

陳小姐喜歡天珠,說可以感受到天珠發出的能量。她提起很多年前一名客人的六歲兒子長得很可愛,後來當了騎師。她借天珠給他感受,小朋友一摸就大叫一聲:「有氣功呀!」她把紙筆拿給小孩要他畫出「氣功」模樣,小孩畫了一隻握得緊緊的拳頭,但一束束的光線從指縫中射出。

陳小姐一邊說故事,一邊用手比劃,左手握拳,右手伸出食指,指著指縫之間一道又一道射出來的光,也許是能量或氣場,口中同時發出「咄」、「咄」聲。她說:「現在就好像握緊了的拳頭,握得雖緊,但阻不到光。光不一定藏在掌心,也可以是藏在書裡。」

北角森記圖書的書架,陳小姐說她特別喜歡西藏話題的書籍,看唯色的書尤為觸動。

* * *

最近有一位工作十多年的長期員工要辭職,原先書店裡的分工安排一下子打亂,本身不諳科技用品的陳小姐也只好努力學習如何用手機落單、回覆短訊。她無奈地說員工要走,也總要面對,有些事情總要接受,但談及香港的轉變,心態卻大不同。

不過既然人要在這裡生活,必先明白將要面對甚麼。她提起以前有一位懂術數的朋友曾經提醒:「人最緊要定,定就唔會做錯決定。保留一道氣,氣在人在。」每次遇到任何困難,她總會想起這番說話,最緊要定,氣在人在,就能過關。

她人生第一次過關,是從廈門來香港,文革完結後,父母本來是大學教授,但父親執意要來香港,母親至今也有埋怨父親,說不少舊同事有退休金,他們甚麼福利也享受不到。不過父親很堅持,說:「小孩不可以在這種環境長大,一定要走。」陳小姐說:「我覺得爸爸還是挺特別,放棄大學教職來香港,甚麼工作也願意做。」過關時父親把金條放在小孩身上,再三叮囑如果有人叫她們也千萬別回應:「如果你們回頭,以後就再沒機會去香港了。」

她回想當初來香港的歲月:「我印象很深刻,是第一次在港島坐電車的感覺,好像余英時所說一樣,整個人『鬆了一下』。」余英時寫過:「就在過羅湖橋那一剎那,一個極為奇異的經驗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突然覺得頭上一鬆,整個人好像處於一種逍遙自在的狀態之中。」

至於陳小姐情緒一鬆的原因是甚麼?她說:「可能是人的眼光,眼神沒有一絲懷疑,沒有人會對你指指點點。」回憶起這件事時,陳小姐左右微微擰頭,就像被夏日的涼風吹過一樣。

森記收養了一隻叫阿武的貓,出生時重病兼發高燒導致面部有點歪,看人時傻裡傻氣,陳小姐說起阿武:「牠性格特別純品,對人完全沒有敵意。」

作者簡介:Pazu薯伯伯

【Pazu薯伯伯・旅遊寫作人】薯伯伯為最早一批在網上連載遊記的香港人,多年來足迹遍佈歐、亞多國,在喜馬拉雅山麓、東南亞、南亞等地區生活。著有《風轉西藏》、《北韓迷宮》、《西藏西人西事》及《不正常旅行研究所》,分別在香港、北京及首爾出版。 作者 Facebook:https://www.fb.com/pazukong; Patreon 頻道:https://www.patreon.com/pazu

枯毫《史後生物》之古典符號

晉杜預(222-285)《春秋經傳集解序》言:「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簡言之,起到發凡起例的作用。當代語言學大家王力(1900-1986)亦言:「凡例是作者認為應該注意的地方。」由上,《史後生物》帶給我的第一印象:特立獨行。由政權的隱喻到慕古的回歸,最後落在「滅活」與「無害」,皆是枯毫獨樹一幟的體現。

文/劉子萱

根據《漢語詞典》,「枯毫」出處有二。其一出自周亮工(1612-1672)〈長年乞書〉,當中「枯毫」指乾枯的毛筆,意謂久未執筆。其二出自李漁(1611-1680)〈慎鸞交.心歸〉,比喻才思貧乏,乃自謙之辭。周氏與李氏皆身處明末清初之際,由是「枯毫」二字又有時代更替的內在意涵。香港詩人以「枯毫」為筆名,出版詩集《史後生物》。單從詩集名論,就擁有時間的跨度。猶記得「別字」第30期邀請枯毫撰寫「詩人自道」特輯,枯毫開首便寫到:「我沒有寫作的才能。」接著便引述台灣詩人鄭愁予的觀點,「三十歲前不會寫詩的人,三十歲後大概沒有當詩人的可能。」枯毫自述他數年前開始投稿,「保留了這種可能性」。可見詩人的自謙,以上都呼應了「枯毫」的意涵。

枯毫《史後生物》書影。

 

儘管洪慧在寫給枯毫的序言〈沉鬱的卡通暴龍——讀《史後生物》〉中已談到:「枯毫的詩,養分龐雜,除了古典文學,聲韻文字學,還有哲學和流行文化。」但我還是想談談《史後生物》中的古典符號,蓋在書局第一次翻看詩集,便被文百夾雜的「凡例」與扉頁設計(註1)所吸引與感動。

 

茲引錄《史後生物》之「凡例」如下:

一、本書收錄詩作八十四首,包括組詩三首,蓋成於慶豐丁酉至辛丑年間。

二、本書分為四部,承孔門詩學之要。

三、本書採用滅活技術書寫,全書文字均人畜無害。

晉杜預(222-285)《春秋經傳集解序》言:「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簡言之,起到發凡起例的作用。當代語言學大家王力(1900-1986)亦言:「凡例是作者認為應該注意的地方。」由上,《史後生物》帶給我的第一印象:特立獨行。由政權的隱喻到慕古的回歸,最後落在「滅活」與「無害」,皆是枯毫獨樹一幟的體現。再談《史後生物》的扉頁設計。全書分為四部,承孔門之學。小子,學乎《詩》!孔夫子談「興、觀、群、怨」,枯毫便以此借題發揮,唯獨怨者缺席,以「沉鬱暴龍」代替。便有了〈如何在新香港學詩〉:「讀郭沫若/要如沐春風」。由此社會功能缺失的母題便呼之欲出了。

扉頁設計書影1

扉頁設計書影2

扉頁設計書影3

扉頁設計書影4

板蕩之作不在少數。由是〈重行行〉,「信仰是審判中的你們/一槌定音」。詩題出自東漢末年《昭明文選·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讀罷此詩,叫人感歎,「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又有〈虛詞系統〉一詩,全詩由21個虛詞寫成,末4個是:「因此、大概、這般、而已」。就語言系統論,虛詞數量多且意義繁雜,但均不能獨立充當句法成分,經過詩人精心的鋪排,全詩有欲說還休之感。便〈聲調拼貼〉,「喝著壽眉/說沒事兒」。這就是暴龍之沉鬱。又有組詩〈檄〉。「檄」乃古代文書,現又有聲討的意涵。末二句寫到,「從戎/可勝於一萬首詩?」巧妙化用楊炯(650-692)〈從軍行〉中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且「從戎」與「從容」音可同(註2),詩人是否暗示要以從容的態度面對「戰爭和敵人」?而「掏空內臟/填充炸藥飛翔」,又是另一種轟烈的自由,可見詩人「心中自不平」。〈籠中對〉中似有呼應,「投筆易從容難/我無力從戎」,於是「咬指題壁」、「半星熱血紅塵灑」。此詩文白夾雜,改「隆」作「籠」,兼取「隆中對」之典,又直言「忽聞新法如禮教/千萬人坐以待斃」、「哈/哈/哈/撐破宰相肚」。面對牢籠似的新法,禁錮與孤絕,詩人擁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氣魄與風骨。

〈子夜招魂〉,「回首知未濟」,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彼邦可不深奧?」。以「愛情詩刺事」,「和你合一永不超生」。除卻「新語」,復古亦是沉鬱的形式。

 

  作為讀者,我不知道《史後生物》能存活多久,但我們還是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而後繼續沉鬱。




(註1) 由設計師HARRISON WG設計。

(註2)「從」另有粵音sung1。


作者簡介:中文系二年級生。拙作散見於《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城市文藝》、《工人文藝》、《小說與詩》、「虛詞」、「好燙詩刊podcast」等。最近愛看海。

從《大狀王》的演出察見香港音樂劇的潛力

音樂劇需要雅俗共賞,接納各種流行文化的元素之,令觀眾目不暇及,有意一看再看。《大狀王》「貪心」得合宜,糅合佛家思考、公堂辯論、愛恨情愁等。借清朝末年廣東四大狀師之一方唐鏡一角借題發揮,加上明朝「狀王」宋世傑作對手戲,似是疑非,如幻似真,令人耐人尋味,疑幻似真的歷史加上以對曲型式的歌曲字字珠璣、言簡意深、凝鍊有力。


文/葉嘉兒

香港音樂劇發展多年,仍未能在國際舞台佔一席位。事實上,廣東音樂早於八十年代已紅遍亞洲,鄧麗君、梅艷芳、張國榮及Beyond等經典人物更家傳互曉。流行文行走先一步,惟音樂劇卻多年始走不出香港。這次,疫情下誕生的《大狀王》或能為本港音樂劇立下里程碑。

 

醞釀已久成醇酒 時機熟透

音樂劇融合音樂、戲劇和舞蹈,在英國倫敦西區、美國紐約百老匯蓬勃發展。事實上,香港亦不乏出色的音樂劇,未能在國際佔一席位欠的未必是歌藝,或只是各方的配合。

據聞創作團隊銳意將《大狀王》打造成本港第一部長演音樂劇。

對音樂劇有興趣者,旅行歐洲必看音樂劇,例如到訪英國倫敦西區必看Les Misérables(《悲慘世界》),優秀的市場推廣促成旅行必去景點。百老匯音樂劇以商業模式擴展,成功打造出多部長壽音樂劇,揚威海外。就像家傳戶曉的《歌聲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從1986年首演到今天,在世界各地上演的城市超過150個。

本港方面,近年開始見政府在音樂劇發展上更多參與。於2020年,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文化節目組主辦的《我們的音樂劇The Originals》,節錄1970年代到2020年近五十年間,約二十齣本地原創音樂劇重演,包括《白孃孃》及《一水南天》。去年康文署再度舉辦《我們的音樂劇Reimagined》,向近年音樂劇如《一屋寶貝》、《奮青樂與路》及《遇上1941的女孩》等致敬。

優秀的市場推廣促成音樂劇成旅行必去景點,正如到訪英國倫敦西區必看Les Misérables(《悲慘世界》)。


香港音樂劇的潛力

藝術的發展需要經歷一次次的實驗,在有實際成果前需要有一群有信念的推手。昔日盛極一時的文藝復興也全賴麥地奇家族的羅倫佐(Lorenzo)等贊助者帶頭的支持。文化創作泛起的漣漪不盡反映在GDP,今天的香港音樂劇不乏有心有力的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本港音樂劇經歷了多年發展,醞釀已久成醇酒。在《大狀王》身上,可感受到東風始輕送。

香港作為典型商業化消費城市,從中發展的戲劇,甫出生便在商業與藝術周旋,往往被迫向現實折腰。幸而《大狀王》由西九文化區主辦,即使經歷了三次觸礁,但仍有資源繼續排練,繼續期待,繼續上演。

一般而言,普遍舞台劇只有數天入台時間。運送佈景、道具、在場地搭電及設機關需要分秒必爭。而《大狀王》享有西九文化區的主場之利,擁有長達十天的入台時間,在香港來說可算相當奢侈。成果在燈光、舞台美學、設計,以至空間運用上可見一斑。劇中善用戲曲中心大劇院的圓型舞台,在演員移動時營造緊張感,觀眾尤其可留意阿細(宋世傑)溺水的一幕。

再說即場演奏音樂方面,今次樂池裡的十二位樂手,每位都由作曲家高世章嚴選,他們亦身兼音樂總監或擁有自己的樂團,可見製作的一絲不苟。

現實上,廣東話音樂劇被質疑的市場較窄。高世章曾經在訪問表示:「我們不得承認香港的市場太小,未能做一些太大的製作,一定要向外拓展市場……」(註1)是次團隊特意配上英文字幕,更找來香港展能藝術會(通達服務)口述影像員,讓視障觀眾收聽,務求令這部戲走得更遠。

正如前言論及,廣東歌早已大行其道,筆者認為粵語不是限制,真正要做的或者是建立可持續的生態圈,未衝出國際前,至少吸引本土觀眾,令更多人看到音樂劇的生命力。

《大狀王》沒有難看的理由

一部劇經歷了千錘百煉和反覆推敲,終會釀成醇酒。《大狀王》注定會是一部經典,它本來已沒有難看的理由。

音樂劇需要雅俗共賞,接納各種流行文化的元素之,令觀眾目不暇及,有意一看再看。《大狀王》「貪心」得合宜,糅合佛家思考、公堂辯論、愛恨情愁等。借清朝末年廣東四大狀師之一方唐鏡一角借題發揮,加上明朝「狀王」宋世傑作對手戲,似是疑非,如幻似真,令人耐人尋味,疑幻似真的歷史加上以對曲型式的歌曲字字珠璣、言簡意深、凝鍊有力。

然而,《大狀王》亦有失分位。雖然故事結構工整,但卻不免落入商業化的俗套。三小時的演出太多話想說,太多道理想交代,其中下半場交代楊秀秀與方唐鏡的感情線畸嫌累贅,忽略留給觀眾的想像空間,考驗觀眾專注力。

一部好的小說要有合宜的停頓,令讀者可喘息;一首好的音樂安放好休止符,可控制聽眾的呼吸。適當的停頓與留白的意義是令觀眾可將自己的想像加入劇情中,達就到同呼同吸的效果,定必令全劇昇華。

正確欣賞音樂劇的方式

高世章在首場謝幕時表示,香港音樂劇不只需要好的製作團隊,更需要各界支持,以及有要求的觀眾。其實音樂劇絕非曲高和寡,欣賞方式多元。除了一般的舞台亮點,觀眾可留意歌曲風格、角色的唱腔,以及演員間營成的舞台張力,更加簡單是細看場刊,細味歌詞,知道故事,了解創作過程等,可算上對音樂劇的最大支持了。

高世章表示,香港音樂劇不只需要好的製作團隊,更需要有各界支持,及有要求的觀眾。


(註1):馮珍今:〈「香港的音樂劇,一定不會死!」——專訪高世章(下)〉,見https://www.master-insight.com/%E3%80%8C%E9%A6%99%E6%B8%AF%E7%9A%84%E9%9F%B3%E6%A8%82%E5%8A%87%EF%BC%8C%E4%B8%80%E5%AE%9A%E4%B8%8D%E6%9C%83%E6%AD%BB%EF%BC%81%E3%80%8D-%E5%B0%88%E8%A8%AA%E9%AB%98%E4%B8%96%E7%AB%A0/。


作者簡介:葉嘉兒,熱愛文字與藝術的溫度。相信「欲誠其意者 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在這個衝突頻起的年代,我們更需要謹慎地攝取文字與藝術的養分,才能在亂世中與理想和勇氣同行。


港漂張愛玲——品讀《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至二十五日,香港保衛戰打響,到十二月二十五日耶誕節英軍投降,香港淪陷,在這之後是三年零八個月的艱難歲月。亂世裡張愛玲的閱讀經驗是怎樣的?黃心村教授為讀者重新整理了張愛玲在戰時香港的閱讀文化脈絡,還為大眾提供了一份難得的張愛玲當時閱讀過的文學作家清單,例如西方文學裡的莎士比亞,白朗寧,拜倫,蕭伯納,狄更斯,哈代,簡奧斯丁,毛姆,勞倫斯,斯黛拉本森等,成為本書的第一個開篇亮點。這些作家的作品也深深地影響和滋養了張愛玲日後的創作。

文/王抒玉

《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是港大比較文學系的黃心村教授最新出版的學術著作,本書以張愛玲在港大求學時的經歷為突破口,從五個不同的章節重新拉開對張愛玲的研究,揭示她與香港這座城市的關係,重新討論張愛玲的這段戰時特殊的港漂經歷對她一生創作的影響。

本文將以黃心村教授的這本《緣起香港》為契機,結合前四章內容(主要是講述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求學階段的求學過程),來重新談談我眼中的“港漂”張愛玲和她的文學世界。

一個輕快的夏天

1977年6月,張愛玲給遠在香港的摯友宋淇,宋鄺文美夫婦寫了一封信,「前兩天在附近那條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樹梢頭偶然飄來一絲淡香,夏意很濃。每年夏天我都想起一九三九剛到香港山上的時候,這天簡直就是那時候在炎陽下山道上走著,中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片空白,十分輕快。」

黃教授在開篇第一章引用了這樣一段文字,她說如果拍成電影的話,此刻應該是一個空鏡頭,一片澄藍的天,一絲微風的顫動,間或飄下幾片花瓣。鏡頭隨著樹影晃動,更隨著手持鏡頭的人下坡疾走而搖動,四周的寂靜裡都是聲音。可以看出,對校園讀書生活,當時的張愛玲是充滿期待的。

戰亂燈火下的閱讀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至二十五日,香港保衛戰打響,到十二月二十五日耶誕節英軍投降,香港淪陷,在這之後是三年零八個月的艱難歲月。亂世裡張愛玲的閱讀經驗是怎樣的?黃心村教授為讀者重新整理了張愛玲在戰時香港的閱讀文化脈絡,還為大眾提供了一份難得的張愛玲當時閱讀過的文學作家清單,例如西方文學裡的莎士比亞,白朗寧,拜倫,蕭伯納,狄更斯,哈代,簡奧斯丁,毛姆,勞倫斯,斯黛拉本森等,成為本書的第一個開篇亮點。這些作家的作品也深深地影響和滋養了張愛玲日後的創作。

張愛玲在港戰期間被派到臨時診所做救護,之後被轉入了般咸道上的馮平山圖書館內,於是她有了一個機會能夠海量地讀,讀到將生死都置之度外,《爐餘錄》裡面有一段文本可以感受到張愛玲閱讀之投入程度。「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形記》,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可以說在港留學時期的閱讀歲月給了張愛玲一套豐富文本的參照系統以及直面戰爭的經驗,成為她日後寫作生涯中的資源儲備。

馮平山圖書館。

張愛玲和她的港大老師們

全書的二、三、四章節則分別向讀者敘述了張愛玲在港大求學時候的老師們,包括歷史學科年輕的弗朗士教授,張為這個歷史老師描述過一副畫像,說他有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下巴是圓的。當說到他在戰爭中的死,張又是這樣說的,無奈而悲憤,“他死了,最無名的死,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同樣對張產生影響的還有當時港大中文系的許地山教授,身為文史大家,有研究學者一致認為落華生在一九三五年的長文《近三百年來的中國女裝》直接影響了後來張愛玲的舉世聞名的那篇《更衣記》。張愛玲對事物細節細緻入微的觀察,對日常生活的興趣,熱衷於對流行文化進行討論,這些和許地山頗有相似之處。

一九三零年的香港是一塊養成國際學者的寶地,無論是張愛玲,還是她的老師許地山,弗朗士,他們相遇於港大,在此施展他們在人文社科領域的才華,充分利用香港處於東西交流門戶上的優勢地位。香港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定位給了他們一個視窗和舞臺,成就了他們的學術與寫作之路。

1941年香港大學文學院師生合照,圖片來自香港大學官網。

結語

縱觀全書,這本書為世人瞭解張愛玲提供了一段戰亂時期的人文經驗,娓娓道來的文筆帶我們重新回顧了那段可以一品再品的張愛玲的港漂時光。像作者於書總結所言:「張愛玲的香港是起點也是路程,是途徑也是框架,曾經埋下的每一條線索,都將提領起一個繁複的世界。」



作者簡介:王抒玉,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現為教育工作者,媒體撰稿人。

在荒謬的世界中談善惡———不容錯過的音樂劇《大狀王》

方唐鏡的助紂為虐顯然是十惡不赦,但宋世傑的心祥也稱不上善。兩人眼中惡行似小惡,實質間接殺人,造成不可逆轉的大惡。

這場旅途,最終目標都是救贖自我。方唐鏡透過重遇宋世傑,營救楊秀秀找到了自己善良的心,宋世傑在對楊秀秀的愛情中,看破世間是非恩怨,從憎恨到原諒。而楊秀秀雖然率性善良,卻不能否認她曾見死不救的罪過,《懸崖》一曲盡訴出她的無奈。那怕是嫉惡如仇的好狀師何淡如,一心行善也間接導致宋世傑送命、周素香一屍兩命,在《踏上青源》可見他的自我詰問。善與惡如何定斷?

文/葉嘉兒

香港近日的劇場氣氛突然濃厚,《最後禮物》加場至50場亦火速全數沽清,筆者由初售至加場也無緣一睹選位的頁面,只能望門輕嘆。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上演《最後禮物》的對岸,西九戲曲中心同樣上演了一場不容錯過的音樂劇--《大狀王》。

難得一見的清裝公堂戲

《大狀王》意念源自清裝公堂戲《審死官》,公堂即如今法庭。法律題材相關的劇集及電影俯拾皆是,大家不會陌生。如近日韓國《非常律師禹英禑》,以及本港著名電視劇《壹號皇庭》,也不難令人聯想起周星馳主演《九官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

舞台不及劇集及電影,空間及時間有限,能夠引起觀眾興趣,以致觸摸他們內心的案情絕不能落入俗套。單靠對簿公堂推進劇情本已考驗編劇。音樂劇背景下,更需考慮音樂風格,將廣東話的九聲入詞,言簡意賅地讓一無所知的觀眾理解,以致投入,堪稱不可能任務。不過,看到製作團隊時,你便不用存疑。

方俊杰任導演,鬥智鬥力的查案題材在編劇張飛帆筆下行雲流水。音樂劇的靈魂--曲詞由高世章及岑偉宗包辦,加入琵琶的樂音配合劇中的時代。岑偉宗對廣東話的執着,可見於歌詞間的「㗎啦噃」,據聞目前版本比試演減少大量虛詞。全劇三段公堂劇各長達十多分鐘,包含控辯雙方唇槍舌戰,會眾喧嘩吵鬧,音樂在營造審案緊張情緒可算交足功課。如此金牌組合,一度吸引近三百人試鏡,堪稱藝壇盛事。

值得一提,《大狀王》是高世章及岑偉宗二人合作的第十個作品,相信團隊沒有保留的信任,才可以成就一部部雋永的作品。

過去兩年半,劇場四度關閉。本應於2020年5月正式公映的《大狀王》因疫情而兩度急剎停,最後總算在今年秋季搬上舞台。

誰是大狀王?

方唐鏡(劉守正飾)與宋世傑(鄭君熾飾)的對手戲是全劇一大焦點,在宣傳單張已見美術指導刻意拍攝兩人側面,兩人神態相似,令觀眾好奇誰是大狀王?

第一幕約16分鐘的《申冤》以民女擊鼓鳴冤開始。方唐鏡的卑鄙性格,以及他與宋世傑的關係,由此展現觀眾眼前。

方唐鏡與宋世傑份屬友好,兩人於孩提時相約捕捉傳聞的金蜻蜓,方唐鏡意外把宋世傑推進黃泉。滿腹怨恨的宋世傑化身鬼魂依附方唐鏡。表面助他在公堂上堂戾橫折,百戰百勝,實質令他種下惡果,以求儘快令他作的壞事累積至九百九十九件,由上天親自收回他的性命。


一世罪名,一生作孽,總會有一天要還。方唐鏡得悉宋世傑的詭計後,因怕死而金盤洗手,卻造成軒然大波,導致家中婢女楊秀秀陷入危機,誤打誤撞成為了方唐鏡與宋世傑二人救贖自我的起點。

善與惡的悖論

方唐鏡的助紂為虐顯然是十惡不赦,但宋世傑的心祥也稱不上善。兩人眼中惡行似小惡,實質間接殺人,造成不可逆轉的大惡。

這場旅途,最終目標都是救贖自我。方唐鏡透過重遇宋世傑,營救楊秀秀找到了自己善良的心,宋世傑在對楊秀秀的愛情中,看破世間是非恩怨,從憎恨到原諒。而楊秀秀雖然率性善良,卻不能否認她曾見死不救的罪過,《懸崖》一曲盡訴出她的無奈。那怕是嫉惡如仇的好狀師何淡如,一心行善也間接導致宋世傑送命、周素香一屍兩命,在《踏上青源》可見他的自我詰問。善與惡如何定斷?

下半場一開始,方唐鏡棄惡從善。然而種下的罪孽哪可洗淨?劇中以《道德經》一歌描繪方唐鏡生命處景。他出生如一杯清水,被一滴墨水污染後無法回復清澈。真的無辦法了嗎?惟有將水倒入大海,在海納百川下,墨水才淡如不見。縱使孳債沒法一一償還,但方唐鏡可做更多好事,令人生載體更寬廣。

上半場最後一首歌《一念一宇宙》幕精巧表達了全劇的世界觀。誠如宣傳文稿寫道:「智慧與生俱來,而善良是選擇」。一切事情一早注定,雖然世界或會變得更壞,但善惡的選擇一直在我們手中。當你決定從善念頭產生,一個新的宇宙便會誕生。

舞台上沒有一人稱得上善良,但善良的榮光,在劇場無限綻放。正如楊秀秀在劇中對方唐鏡說,「將你做過嘅好事記低,會影響更多人做好人呢!」每一位在場的觀眾確實已手持一隻拯救倉生的「金蜻蜓」。

《大狀王》的宣傳單張附上一張印有「金蜻蜓」及「明鏡高懸」的書籤,提醒人皆手執拯救蒼生金蜻蜓,從善的選擇一直在我們手上。


關於《大狀王》你必要知道的數字

《大狀王》的結構與音樂一絲不苟可不是一天達成,場刊強調了四個數字:「十年醞釀,三年創作,一年排練,三小時演出」。所謂十年之始,是高世章十年前的靈光一閃,然後於2014年與岑偉宗達成共識。這個念頭在西九文化區加入後,促成與香港話劇團聯合主辦及製作,終於正式落實這部清朝音樂劇。

音樂劇《大狀王》經歷了2019年的試演後,以不同渠道收集觀眾意見。以求去蕪存菁,刪去支節,修改節奏,務求恰到好處。三年間,將近半的音樂重新編排,誠如《道德經》一曲便經歷了廿多個版本方現身觀眾耳畔。

撇除上述數字,筆者再加多兩個數字--「一」波「三」折。過去兩年半,劇場四度關閉。《大狀王》本應於2020年5月正式公映,卻因疫情而兩度急剎停,最後總算在今年秋季搬上舞台,可是9月9至12日的場次卻因演員成為密切接觸者而被迫取消。結果筆者手持的13日門票便成為為了首場。

百老匯劇院近日公布,疫情影響下票房未如理想,長壽音樂劇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聲魅影》)將於明年2月18日上演最後一場。昨日(26日)得悉《大狀王》餘下演出取消因再度受疫情影響,取消原訂於9月27日至10月1日餘下五場演出。這世代,在劇場內欣賞節目一與演員同呼同吸也變得不再理所當然,重演時請你不容再錯過。



作者簡介:葉嘉兒,熱愛文字與藝術的溫度。相信「欲誠其意者 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在這個衝突頻起的年代,我們更需要謹慎地攝取文字與藝術的養分,才能在亂世中與理想和勇氣同行。

〈新詩的規則是什麼?〉 ──詩作班導師的一些總結

新詩的規則是什麼?假如有詩作班學生讀到這篇文章,大概會笑我,因為我不介意像老母親的嘮叨叮嚀說:形式與內容配合。我對發問的學生解釋這是折衷的說法,卻與我自己寫詩的初衷與理想最為接近,希望你也會有所領略。


文/周漢輝

「因此,作為詩人,你必須保證所控制的所有零件,那些文字、節奏和意象是活生生的。困難就在於此,但規則說起來是很簡單的。」

早在上有政策,而下再沒有對策應付的期限來臨之前,我購得英國詩人Ted Hughes泰德休斯關於寫作教學的著作《詩的鍛造》,隨意翻閱第一章便讀到上引的句子。當時我跟自己說,如果有機會教詩,也要如此告訴學生,我從詩所領受的:詩不止是文字,更是具靈性的活物。

機會在我離職不久後來了,有文學組織找上我,辦新詩創作班。匆匆五次網課完結,而由始至終,我所抱持著想與學生分享的想法,仍是詩的靈活和自由。所以當有學生認真探問:新詩的規則是什麼?無疑是整個課程上予我印象最深的時刻。為了應答這個問題及其所延伸的思考,也改動了課程後來的設計。

英國詩人Ted Hughes泰德休斯關於寫作教學的著作《詩的鍛造》。

先讓我回到課程本身,當初設想時以詩常見的取向劃分,長於感官的、寫實的、抒情說理的、表達靈性的,成為每課的主題。礙於課堂時間所限,我的教材盡量想給學生多讀不同面向的詩,扼要點出詩中的好處,多於鑽探細讀一二首詩的裡裡外外,旨在展現詩在各個主題下的可能性──就是挖掘現實的詩可以寫成鄧阿藍擬人的城門河,可以寫成大陸詩人老井筆下人煤如一的礦難,當然也可以寫成布萊希特對禁書與流亡的戲劇化反諷。換言之是著重詩可以寫成怎樣,而不是其反面的詩不可以怎樣。

新詩的規則是什麼?假如有詩作班學生讀到這篇文章,大概會笑我,因為我不介意像老母親的嘮叨叮嚀說:形式與內容配合。我對發問的學生解釋這是折衷的說法,卻與我自己寫詩的初衷與理想最為接近,希望你也會有所領略。

視乎想表達的內容,來生成新詩的形式。在此「規則」之下,詩中的每次段句、分行、分段、標點符號的選擇與位置等可見的形式上,都有其意義所在。由是可說盡量貼近一詩一形,盡用箇中的自由,正與古典格律詩在多重規則下發揮有限的──相信這也正是休斯所說的規則與困難,在於寫出活生生的文字、節奏和意象。

實際從教學上,由於每位詩人皆有個人的語感、節奏、慣用的意象,我自問未必可以把教材內各首選詩的每處設置、用心講解得透徹,倒會集中道出那些堪為學生作示範的創意所在,經典如洛夫〈金龍禪寺〉,當須逐詞逐行向學生闡述剪接與通感的妙用。

洛夫《世紀詩選》。


在對規則的思考背後,學生的問題還幅射至更廣之處:課堂上我選用了不少翻譯詩,相比本身以中文書寫的詩,要如何看待詩中的語感和分行?到底從譯本所見,是不是詩人的原意?我必須承認這是很複雜的情況,不過學詩的過程中,又難以避免會遇上。簡單來說,詩的譯者與譯本水準往往高低參差,閱讀時比對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選取較可取的版本,是最穩妥的方法,也是我籌備課程時花上大量工夫與時間所作。我向學生强調,一個優秀的譯本除了還原原作中的核心內容,乃至形式上的節奏、分行或韻腳也有餘力兼顧。

眾多譯詩之間,學生最表興趣的是俳句。篇幅極簡,卻可凝練出宇宙與人世之恢宏,對匆促生活的都市人具吸引力是可以預想。然而我仍不避篇幅相對較長的詩如畢曉普的〈魚〉,為了讓學生有培養慢讀吸收養份的機會。課堂有時限,故此我在課前先傳上選讀詩作,提醒可先自行閱讀,帶著內心的梗概來上課。

整個課程大致沿著我的設想完成,但進行中亦有靈活改動的部份,主要是添加了講述我的寫詩流程──本來我有意避談自己的詩,卻在與學生討論詩的規則之際,生出以自己的詩為例的念頭,從源起、構想、落實至敘述和意象的推進,即談一首詩的生成過程。正好切合每堂課後學生須寫一首與該課主題相關的詩,無論有沒有寫詩經驗,也可以由我的經驗分享中借鏡。學生的詩交由我給予意見,看得出有初學的,也不乏對詩藝已有掌握的,不過我還是一視同仁,像與休斯在同一篇文章內提及的相若:

「應該以成功而非以錯誤和缺點作為衡量目標。如果老師對每一個優點都不輕易略過,不吝表揚,再差的學生也能很快領悟。」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

你還愛我嗎?如果我替死人化妝── 論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與黃怡〈忌會友2019〉的兩個主題傾向

儘管黃怡〈忌會友2019〉是改編自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然而兩個文本相隔四個世代,即使同樣使用第一身敘事角度,敘述對夏撒了謊的「我」,在咖啡廳等候跟他一起去「我」的工作場所的心理,可是它們的主題及其舖排不盡相同。〈忌會友2019〉不是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內容翻新,〈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不能被〈忌會友2019〉所取替。

文/余啟正


 一九八二年,作家西西於第六期《素葉文學》發表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約四十年後,年青作家黃怡受香港藝術節委約改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創作出室內歌劇《兩個女子》,並在過程中衍生出兩篇改編作品〈忌會友2019〉和〈Musical Chairs〉,它們發表在小說集《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中(註1)。儘管黃怡〈忌會友2019〉是改編自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然而兩個文本相隔四個世代,即使同樣使用第一身敘事角度,敘述對夏撒了謊的「我」,在咖啡廳等候跟他一起去「我」的工作場所的心理,可是它們的主題及其舖排不盡相同。〈忌會友2019〉不是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內容翻新,〈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不能被〈忌會友2019〉所取替。本文將從主題分析方面指出這兩篇主要內容看似相同的短篇小說的歧異之處,讓讀者們能更深入地欣賞這兩篇小說。

黃怡受香港藝術節委約,改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創作出室內歌劇《兩個女子》。

一、不幸的傳承──重蹈姑母的覆轍: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以整句形式出現了三次,分別是第一段、四十七段和末段,其中首段和末段也配合了「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構成複句,點出全文要旨:圍繞著「我」對夏到了「我」的工作場所後的反應的猜想。通篇也是「我」在咖啡廳等夏時心裡的獨白,「我」的結論是認為夏是沒法接受像「我」這樣的一個死人化妝師的,這個念頭不只是源自「我」與朋友交往時的體驗,更是因為「我」聽聞過怡芬姑母的經驗;這一整條有關「我」與怡芬姑母的互動及對於命運沒法抗逆的敘述的故事線,只出現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而消失於〈忌會友2019〉,這個因為替死人化妝而遭到男朋友拋棄的經驗是狹義的,它只屬於怡芬姑母,並作用在和她越趨相像的「我」身上:

「夏就會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想,我是知道這個事情的結局是怎樣的,因為我的命運已經和怡芬姑母的命運重疊為一了。」(註2)

「 我們就可以到達我工作的地方。然後,就像許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一樣,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從那扇大門飛跑出來,所有好奇的眼晴都跟踪着他,直至他完全消失。」(註3)


「我」承接怡芬姑母的東西,不僅是死人化妝的絕學及「具備勇氣而不畏懼」的工作態度,還有因為工作緣故而造成的樸素的妝容、蒼白的手臉、滿身蝕骨的防腐劑藥味和對人的沉默寡言等特徵,「我」甚至認為自己「或者竟是另外的一個怡芬姑母,我們兩個人其實就是一個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個延續」(註4),這導致「我」認為自己將重蹈姑母的覆轍,夏將注定的拋棄「我」。〈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通過敘述這段不幸的傳承,讓當死人化妝師的「我」就像是注定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這整條命運似是重現的副線,增添了故事的悲劇色彩。

看似開放的香港社會,處理禁忌時往往相當保守,黃怡的〈忌會友2019〉正好探討這個話題。

二、禁忌的變形──傳承著無形的忌諱:

  〈忌會友2019〉的「忌」是源自民間信仰中為趨吉避凶而創立的吉日、忌日制度,這個制度看似太迷信,現在不再流行,但正如文末所指:「在農曆寫明『不宜嫁娶』的日子如清明節擺酒,可享半價折扣」(註5),人們在二零一九年仍然對非吉日有所忌諱,傳統的禁忌只是變了個形式罷了,同樣,當死人化妝師的「我」住處的租金比市值低的原因,也是因為人們忌諱著它曾發生過命案、是間凶宅;〈忌會友2019〉的內容不僅是更接近我們這個時代,主題的傾向也從西西原作中,既有廣義當死人化妝師便有的體驗,又有特別屬於姑母的經驗,改編成側重點在於城市裡各種傳統禁忌的變形。文中點出看似開放的香港社會中處理禁忌、恐懼的弔詭狀況:

「近年有了一些年輕的殮房職員建立網上專頁,分享他們工作的甘苦和小知識,也有記者對他們作專題訪問,配合本地骨灰龕位不足、或某區居民反對在當區興建骨灰龕場的新聞發布。有些疏遠我的朋友也會在網上轉載這樣的新聞,加上關於樓價或殮房職員收入的評論,但沒有一個人會來問我有沒有因為我的職業而失去朋友、戀人。」(註6)

大眾好像很積極參與、面對以前被視為禁忌、令他們懼怕的職業,不少媒體的作品也意圖讓更多人認識它們,但這些源自資訊發達而產生的大眾關注只流於表面,他們要麼隨著潮流轉移話題,要麼便只是抱著獵奇的心態看待「我」的職業;死人化妝師是其中一份需要近距離接觸屍體的工作,而經過好友的背離、社會對種種禁忌弔詭的處理後,「我」再難以相信在這個社會中生活的夏是個不畏懼的勇者。

 

結語:你還愛我嗎?如果我替死人化妝

其實,那一切只不過是「我」的猜想。可是,夏像姑母男朋友那樣,或是像大眾那樣接受不了,離「我」而去,這個結局太讓人信服了,彷彿「二百年後再一起」,替死人化妝的「我」仍只能「認命」,孤獨地度過一生。這兩篇精彩絕倫的小說還有不少地方值得廣大讀者發掘,惟本文意在指出它們兩個不同的面向,才不多加贅述,敬請見諒。




(註1):黃怡:《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21年),頁248-249。

(註2):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臺北:洪範書店,2018年),頁114。

(註3):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頁118-119。

(註4):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頁106。

(註5):黃怡:《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頁220。

(註6):黃怡:《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頁219。




作者簡介:余啟正,寫評論時是余啟正,寫新詩時是目乏,寫小說時是悇愉,正在唸中文系,愛文學愛音樂愛電影愛粵語愛香港愛生活。



《課文內外》的老師形象

在現今的教學場景,老師不免變得小心翼翼,規行矩步的後果往往是依書直說,把教科書、教師用書的內容用人肉錄音機轉述一次。陳仁啟在這本書展示的,正是對這種做法的溫柔對抗。他沒有太多批評,只做自己事。好像「文史不分家」,就傳達了作者這種「我不僅僅是語文科老師」的姿態。

文/王日

(1)

香港不少書出版的書藉都是將散落在報章雜誌的文章結集。也許這是香港寫作生態的必然,寫作人大多有正職,只能依仗對寫作的熱誠和運用僅餘的時間,編織小塊文章。編輯和作者在編書時則利用編排手法,將明珠連成項鍊。


《課文內外》的作者陳仁啟,是一位中文科老師,亦積極參與各種公共事務。書中的文章是他應報章之邀,或為其所屬組織的刊物而寫。積累而成,種類繁多,分為「文史不分家」、「先哲之思」、「詩意詞情」、「跟柳宗元去行山」、「蘇東坡的情緒智商」、「新文化新文學」、「生活感悟」、「古典香港」、「在考場中」、「範文的故事」。不可不說紛陳,難看出一個理路來。

然而,如果我們把文章歸結為一個老師的所思所感,我們倒看出一個老師融貫豐滿的教師形象來。

《課文內外》的作者陳仁啟,是一位中文科老師,亦積極參與各種公共事務。書中的文章是他應報章之邀,或為其所屬組織的刊物而寫。



(2)

在現今的教學場景,老師不免變得小心翼翼,規行矩步的後果往往是依書直說,把教科書、教師用書的內容用人肉錄音機轉述一次。陳仁啟在這本書展示的,正是對這種做法的溫柔對抗。他沒有太多批評,只做自己事。好像「文史不分家」,就傳達了作者這種「我不僅僅是語文科老師」的姿態。他談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一文,就點出這文章出於史記,並交代司馬遷的的寫史用心。另一方面,卻也強調寫史者探用了文學手法,比如說「文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寫,就如作者是上帝,看透各人心中所想」。這種全知叙事手法的點出,實在是把文史不分家的意旨顯明了。寫史者不離文學,而這篇範文呈現的「文學」也是歷史一部份。學生有這種視野,不劃地為牢的老師,看事情和讀書應該不會再一樣。


這位老師也是一位深具反思能力的。在談到龍應台〈回家〉一文時,作者提到「其實,情是要體味的、講,不是正途」。就婉轉地點出了當今語文教育講多感受少的一個弊端。學生往往被迫用罐頭式的字句,在工作紙的操作中簡化感受,體味不被鼓勵,甚至警示會妨礙取分。強調每次閱讀要有「新的發現」是這位中文老師了不起的地方。


台灣作家徐國能的〈第九味〉曾在DSE中文試卷出現,當年引起迴響,但陳仁啟卻指出此文符合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主流傳統。

陳仁啟也是一個了解考試,但能跳出考試的老師。筆者特別喜歡《中文卷中的文學文化知識〉一篇。誰都說中文是死亡之卷,設計者的初衷已被忘得九宵雲外。但陳卻仍夠膽點出︰「有明確試卷評核的外,也還有其忚學習範疇,雖沒有指明的獨立卷別,但卻散落在各卷之中,這便是文學文化、品德情意、思維等內容。」


台灣作家徐國能的〈第九味〉在試卷出現,當年引起迴響。作者則進一步指出此文符合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主流傳統。王者之味即是辣,也即是君子之味。中國傳統哲理也在該文之中,比如魏晋玄學的「得魚忘荃」,佛家的「拈意示意」等。最精彩的大概是,作者提出要了解近當代史才能了解此文,因文中的曾先生是曾國藩的遠親。作者用他的方法講述這篇文章,就擺脫了應試教育那種技術性的處理,而透顯出範文或考文實承擔更高的理想。作者有希望考試不被異化之意,學習和考核說是相關而緊扣的整體。


(3)

《課文內外》一書的精神,就是在體制裏能入乎其內,出乎其中。這種游刃有餘當然愈見不容易,愈考功夫。教師能在教室內外來去自如,更是天方夜譚似的。陳老師這本著作,就在平常論道之中,樹立了一個老師該有的面貌,不低的理想。




作者簡介:王日,愛書人,鍾情文學和哲學,愛看書,但也怕被書擊倒。

以詩會友,聚首談詩——記「四圍讀書會:聚說詩話」

運動員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是他們有技巧地操練才能控制快慢,從而獲得獎項。而詩人、作家的性質是與運動員相通的。現今對詩的定義十分簡單,形式不再受傳統格律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寫詩。因此,詩人的特別之處就是能掌握技巧,使自己能長期維持作品的水準。而他認為最重要技巧就是訂立自己的審美觀,明白自己不足之處並補充需要的知識。

文/黃溢桐,鍾詩琳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主辦的2022年四圍讀書會:「聚說詩話」於7月30日在尖沙咀商務印書館舉行。由馬世豪主席主持,並邀請了兩位詩人——陳子謙和嚴瀚欽面對面對談,交流現代詩當中的意念、技巧及推廣等主題。

說到寫詩的原因,主持馬博士提到寫詩是生活的累積,與小說不同,小說更像工程,人物情節都要仔細設計,但寫詩不同,因此每個詩人都有自己寫詩的原因,而兩位詩人都有自己看法。陳子謙認為群體氛圍是會影響一個人的,他曾在中學時期參加文學活動,認識了不少同輩詩人,亦因同濟間互相影響而一起開始寫詩。因此,他表示除了平日的個人閱讀外,同輩間的影響亦是他開始寫詩的原因。嚴瀚欽補充到,他亦是因為同輩氛圍的渲染下而開始專注於創作新詩,但他個人在讀詩、寫詩初期更受台灣詩人影響。

在詩的技巧方面,嚴潮欽認為沒有哪一種技巧能永遠影響詩人的,每一個階段都會有不同技巧啟發詩人。因此,他認為詩人在學習技巧中培養出來的審美標準才是最重要的。再者,他以運動員為例,任何人都可以跑步,但成為選手是需要長期訓練的。運動員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是他們有技巧地操練才能控制快慢,從而獲得獎項。而詩人、作家的性質是與運動員相通的。現今對詩的定義十分簡單,形式不再受傳統格律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寫詩。因此,詩人的特別之處就是能掌握技巧,使自己能長期維持作品的水準。而他認為最重要技巧就是訂立自己的審美觀,明白自己不足之處並補充需要的知識。在潮流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而非跟隨大眾的喜好閱讀。陳子謙亦補充到,找到自己的獨立判斷是十分重要的。再以運動員為例,跑步的進步能從秒數中看見,不需要自行判斷。但詩人沒有一個客觀標準證明,進步或否都沒有標準答案。因此,要尋找自己的標準,才是寫作的重要關鍵。

嚴潮欽認為沒有哪一種技巧能永遠影響詩人的,每一個階段都會有不同技巧啟發詩人。

許多詩人都說「一本詩集其實就是一首詩」,陳子謙在對談中都提到其詩集《鬼火與人形》編排上更改過無數次,希望以自己最理想的排序呈現給讀者們。他笑指:「其實本詩集好苦,但係講太太的部分就幾甜,原本想將甜的部分放在第一輯,但後來又決定放左中間,喺苦中找到一點甜,當喺中場休息。」每位詩人出版詩集其實沒有想像中簡單,不是純粹的把作品結集出版,每個細節都是編輯及詩人別出心裁的鋪排,這是讀者在讀詩集時容易錯過的細節。

而在提升詩藝方面,陳子謙分享了自己開拓詩藝的一些經驗。他認為提升詩藝並不是高低而定,而是嘗試不同的方法,增加自己寫作範疇的可能性。同時,他提出在寫作中表達自己的想法固然重要,但寫作能否幫助改變自己亦是重要的。在寫作裏嘗試新技術,找出讓未接觸過的事物改變自己的寫作習慣,便能開拓新的創意思路。他以自身為例,曾嘗試每一首詩寫入一個未使用過的詞語,這並非一個表達自我的創作,但當中增加了他寫作的可能性,是一個開拓的過程。

陳子謙認為,提升詩藝並不是高低而定,而是嘗試不同的方法,增加自己寫作範疇的可能性。

今次的讀書會另一個議題是現代詩的推廣,兩位詩人皆同意近年不論寫或者讀新詩的人明顯有增長。這個趨勢可能與社會環境、閱讀風氣及追求文字精煉的趨勢有關。陳子謙除了寫詩外,也有寫詩評,他發現最近防疫政策放寬,重新舉辦有關詩的活動及參與者都比以往更加多,這對詩的推廣無疑是一則令人亢奮的喜訊。而不得不提的是社交媒體絕對是推廣詩的一大助力,對於沒有閱讀習慣的人而言,要他們看數百字的散文或者並不討好,相比之下引再「吸晴」的詩句就更容易「入口」。因此,兩位詩人皆細心經營以詩為主軸的社交媒體帳號,分別是「今晚see詩先」及「詩的力學」,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多加留意,支持本港現代詩的推廣及活動。

當日活動吸引很多文學愛好者參加。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是次的2022年四圍讀書會:「聚說詩話」,雖然是學會兩年來第一個實體的文學講座,但預計將會陸續有來,屆時請多加支持。疫症之下的兩年,面對面的文學活動幾乎絕跡,惋惜之餘也對文學推廣有着不同程度的影響。而文學活動相比以娛樂為主的活動不同,文學活動更為知性,參與之後更需要參與者思考,在港舉辦每一個文學活動都並不簡單,亦希望參與者能從活動中「帶一點知識走」,提升社會文化質素,這是推動人文水平之必要。









作者簡介:

黃溢桐(右),男,00後,閑時都在閱讀與寫作,最喜歡新詩與散文現在香港修讀中文相關科目。

鍾詩琳(左),平日喜愛閱讀及跳舞,目前在香港大學附屬學院修讀中文科目。對文學、創作均有興趣。

倪匡,為愛看故事的人而寫

比他早一點時間南來的文人,有些去了辦學,有些去了寫文學,有些去了寫小說,武俠小說或各種通俗小說,為那時候的香港,構成了一個獨特時空,一個充滿故事的時空,任何人任何階層,都能透過拎住一本小說來讀,得到娛樂——不只娛樂,而是帶他們暫且逃離日常世界,去到中國古代那個快意恩仇的武俠世界,又或去到現實中不可能見識到的世界。

文/月巴氏

7月17日那晚在九展,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現場,《似水流年》前奏響起,台上熒幕播出一些逝者的相片和名字,都是跟香港電影有關的名字,最後一個,是倪匡。

或許倪匡的離去實在有點突然,又或許其他原因,當晚沒有再安排特備紀念環節。

這樣也好。不用大鑼大鼓,一切,在心中。

同時遙想起一段時光,每逢周六日都看一本衛斯理小說的初中時光——星期五,小息或Lunch Time,就去學校圖書館最入的一列書架,那列書架放的都是(經校方嚴格審批的)小說,所以只會有衛斯理,沒有原振俠,更加不會有浪子高達。

不重要,有衛斯理就夠。

其實有考慮過借《射鵰英雄傳》作為自己第一本閱讀的小說,但揭了幾頁,有點難讀,讀得很慢;衛斯理呢?讀來好爽——不是說倪匡寫得淺,而是他的文字真的爽,沒有堆砌多餘辭藻,所有文字,都是用來描述故事,交代衛斯理的奇怪遭遇和身陷的無數險境(還有他那曾受過極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平日看書明明很慢,每逢看衛斯理,卻自然變快。

最重要是他給我所看見的世界——「世界」,自然包括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是搭飛機去到的國度,就算是最山旮旯的不毛之地,都總有方法去到,但衛斯理帶我去的,不只地表上,還包括地殼下的地心洪爐;甚至衝出大氣層,去到外太空——不是月球水星那麼近的星體,而是遠至宇宙邊緣,又或肉眼看不見的原子空間,甚至是不知怎樣才去到的陰間。我僅坐在沙田某公共屋邨某三百呎單位內的木凳上,便看見一個無垠世界。

倪匡的木蘭花系列小說,曾在60年代改編成電影《女黑俠木蘭花》,大獲好評。

倪匡是奇怪的。

比他早一點時間南來的文人,有些去了辦學,有些去了寫文學,有些去了寫小說,武俠小說或各種通俗小說,為那時候的香港,構成了一個獨特時空,一個充滿故事的時空,任何人任何階層,都能透過拎住一本小說來讀,得到娛樂——不只娛樂,而是帶他們暫且逃離日常世界,去到中國古代那個快意恩仇的武俠世界,又或去到現實中不可能見識到的世界,像倪匡的《女黑俠木蘭花》,便構築了一個犯罪世界,非現實,卻又跟現實有關連,這麼一種現實與非現實的結合,正是小說 / 故事的樂趣——倪匡寫的,從來不是文學,而是小說,在他眼中,小說就只有好看和不好看之分,去寫好看的小說,無非是為了留住舊讀者吸引新讀者,這樣才能繼續有稿寫,以及得到新的約稿,有稿費收。倪匡努力去寫(好看的)小說,就是為了生計。目的絕對明確。

離奇在他能夠寫出衛斯理科幻小說。這裡的「科幻小說」,採用一個很寛鬆定義,衛斯理式科幻,側重「幻」,幻想,未必是極嚴格的科學原理(倪匡不是寫科學小說),卻又能基於科學,作出極大膽幻想,像我最喜愛的《天書》,當中那個有關宇宙邊緣的說法,絕對言之成理。

衛斯理系列的《天書》,談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中國的時辰八字等內容,故事極富幻想力。

倪匡的故事,為上世紀60年代的大眾提供娛樂,也為80年代尾、90年代初的我,帶來一種暫且抽離鬱悶現實的樂趣,我的青春期記憶,其中一大Part,是衛斯理與白素。

對現在的人又如何?我不知道。如此年代,人似乎都不再愛看小說,不需要透過小說脫離現實,反而只會聽和看那些KOL針對現實所發表的(不負責任)意見,把他們的意見,當成自己意見,自己對現實的意見。就算有人肯寫故事,都只會得來無數(負面)意見。

所以聰明的人都不寫故事,只發表意見。




作者簡介:月巴氏 ,寫嘢為主,畫嘢為副。敬愛林振強和米蘭昆德拉。看了過百次《東邪西毒》和《一蚊雞保鑣》。沙田友。

一個戲劇作者的心跡-----記「鄧樹榮談劇場創作」講座

鄧樹榮提及在戲場創作之前,必須問自己兩個問題,分別是「想做甚麼」和「為何要做」。在多年的創作過程中,他累積了許多經驗和看待事物的方法,並將其成為一種理念,獲得了實踐理念的技巧和方式。他認為在創作中清楚界定自己的想法是十分重要,要明白自己想在創作裏呈現甚麼的形象。因為「形象」是能透過視覺和聽覺感覺出來的,因此這對於劇場創作是十分重要,這亦是他在創作中最核心的關鍵。無論從事哪種戲劇,都需要先思考這兩個問題。此外,對於如何實踐這些理念,他表示有幾個重要的思考方法,分別是「三個 Level」、「ABC 概念」以及「時間與空間」。

文/鍾詩琳

香港著名舞台劇導演鄧樹榮從事戲劇創作多年,成立「鄧樹榮戲劇工作室」,對本地劇場發展有重大貢獻。適逢「盧偉力戲劇事務所」成立一週年,盧偉力博士邀請了鄧樹榮導演於6月 20日晚上 8 點進行講座,主題為「鄧樹榮談劇場創作」。由鄧樹榮導演講述他的戲劇活動歷程,向大眾講述他的劇場理論和思考方式,並分享他對創作的看法。

首先,鄧導演講述他的香港讀書生涯內的戲劇活動歷程,表示盧博士在他早期的戲劇歷程扮演重要角色,因為他在皇仁書院第一次出演的戲劇,是由盧博士介紹。其後,在中學參加「中文戲劇社」認識了許多喜好戲劇的人、看多了不同作品。雖然中五至中七時期因學習因素而暫停有關戲劇的活動,但中學時期這幾年仍然對他有重大影響。他認為在年輕時青少年總有著無窮的表演慾,想被他人看見。而大部分接觸表演藝術的人,尤其是接觸戲劇,以做演員為夢想的年輕人,包括他自己在內,正是有著表演慾的人。可見,中學時期的經歷已經為他日後的工作埋下種子。

盧偉力博士邀請了鄧樹榮導演於6月 20日晚上 8 點進行講座,主題為「鄧樹榮談劇場創作」。

接著,鄧導演入讀香港大學,主修法律,但他在大學二年級時,加入戲劇社,並在一次演出中,扮演十九世紀德國戲劇作品的主角。雖然演出時他沒有接受過表演訓練,只憑直覺演繹,但這個演出對他非常重要,亦正因這個演出影響了他日後在排戲和面對觀眾時,能體會深刻的感受,同時開始對演戲有著強烈的感情。三年級時,他參演另一個劇,飾演一位法官,這個角色與他的法律本行有所關連,因此他演戲時有著雙重的喜悅。當時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年-1956年)風盛行,他提倡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 將史詩與戲劇結合,打破了傳統戲劇的呈現方式,而他當時正好導演布萊希特的「高加索灰闌記」(The Caucasian Chalk Circle)。因此,為了解布萊希特提出的「間離效果」(the alienation effect)和「史詩劇場」等理論,他經常流漣在圖書館,與文學院的老師聊天,了解布萊希特的表演方法,認識他的戲劇理論。當時他非常享受與一班人共事的日子,使他思考生起日後從事戲劇活動的想法。

在 1983至1986 年,有三件事讓鄧導演深化對身體藝術的認知,分別是學習太極、中國戲曲和默劇。他從太極的理論了解中國的陰陽文化,在刀馬旦郭錦華身上學習中國戲曲的基礎身段。他將兩者結合,為自己日後對身體的看法打下基礎。最後,學習默劇後,令他大開眼界,而產生對西方默劇的興趣,因此在 1980 年代後期,鄧導演前往法國求學,學習如何運用身體表達事物。再到 90 年代初期,在法國從事表演工作,找到未來方向。1997 年創立劇團「無人地帶」,開始對木偶藝術感興趣。1998 年在紐約留學期間,學習瑜珈、2003 年居住在三藩市的瑜珈中心。後來他在演藝學院任教時,將上述這些留學經驗結合,融合在教學及表演中。

接下來,鄧導演分享了戲劇相關理論的思考。他提及在戲場創作之前,必須問自己兩個問題,分別是「想做甚麼」和「為何要做」。在多年的創作過程中,他累積了許多經驗和看待事物的方法,並將其成為一種理念,獲得了實踐理念的技巧和方式。他認為在創作中清楚界定自己的想法是十分重要,要明白自己想在創作裏呈現甚麼的形象。因為「形象」是能透過視覺和聽覺感覺出來的,因此這對於劇場創作是十分重要,這亦是他在創作中最核心的關鍵。無論從事哪種戲劇,都需要先思考這兩個問題。此外,對於如何實踐這些理念,他表示有幾個重要的思考方法,分別是「三個 Level」、「ABC 概念」以及「時間與空間」。

2008年,鄧樹榮導演莎士比亞的《泰特斯》,在第36屆香港藝術節首演,大獲好評,其後多次重演。

第一,「三個 Level」在創作過程中要先釐清事情的重要性,將事情分為三個等級。「Level 1」,要做的事情的重要元素。「Level 2」,可有可無的東西,釐清物件對事情有沒有幫助,能否轉化為重要元素。「Level 3」,絕對不能出現的東西。

第二,「ABC 概念」,他認為每件事物都有相反的情況,有「A」和「B」兩面,因此不能認為只需要「A」便不理 「B」和「C」,我們要增加自己的見識,明白 「A」的相反「B」,才能有更充分的理解。利用這些經驗形成 「C」,使自己對於事情有多種的看法。尤其演員更應該每樣都需要了解,從而在演戲的過程中貼切角色的感覺。

第三,「時間與空間」。在確定上述兩種方法後,在創作中時間的運用是非常重要的,時間不只是節奏快慢,而是決定在特定時段要發生什麼事,有限時間內要發生多少事、控制劇情節奏。如發生的事少,節奏要慢。而發生的事多,則要加快節奏,而在決定時間後,才能使特定的空間產生意義。

鄧導演認為,任何的藝術都是圍繞感受與表達,因此在表達方面他認為有「三最」,分別是最有效率、最有效果與最真誠。要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同時要有動察力,知道哪些東西最有效果,再加以運用,將這些要素成為他的創作。他亦提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美學,任何人著重的事物不一。例如他有自己的美學,但他創作的框架仍是根據上述的方式。而這些方向和框架,不但能運用在劇場創作中,放在不同流派和風格都是適用的,例如寫作和詩詞,甚至音樂都大有用處。運用框架明白有甚麼是必要,甚麼是可有可無。理解不同立場下的感受,增加事物的豐富性與層次。

再者,對於創作的看法方面,他認為創作是展現價值觀的方式,但這是較難呈現的。因為創作並不是非黑即白,它帶來的意義是無形的,要透過感受而知。但意義是由演員演繹和觀眾觀看後,自行詮釋。他表示「人生的每一步都不會白走」,不論向左向右走都是自己的選擇,哪一條路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而創作中所帶出的價值、意義亦是,即使感受不一,但價值是沒有高低的。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 1863年-1938年)的代表作《演員的自我修養》(Работа актёра над собой)。

另外,鄧導演指出懂不懂得面對孤獨是一種智慧。他表示所有生活文化都教他如何面對孤獨。在儒家思想中他亦有所領悟,我們要了解自己的自性,「自性不是自私而是有自我思考」。他認為孤獨並非自己一個,而是即使在群體中仍有清晰的與自己溝通的途徑。即使有他人給予想法,仍能自己再思考。而盧博士補充,即使在社會上面對許多挑戰、困難,身為創作工作者在條件限制下,亦要在當中找到書寫的空間、屬於自己的想法。因此,在人群中我們要懂得思考上的孤獨,如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 1863年-1938年)提出的戲劇概念的「當眾孤獨」(Public Solitude),意指優秀的演員在劇場中要與不同人交流,亦要懂得當眾孤獨,思考自己角色的感受並演繹出來。如同在社會裏懂得思考上的孤獨,保留自我。他亦引用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的故事,指出要吸取庖丁的智慧,以自己擅用的「刀」展現才能。

最後,在觀眾環節中,香港作詞人岑偉宗問及音樂劇與華人身體之間的可能性,鄧導演認為每個人種的身體在結構上都是相同的,重要的是創作人想賦予表演者的身體狀況。而盧博士亦補充要根據音樂劇的形態,當中的內容需求而定,這是非常值得研究探索的。此外,鄧樹榮導演表示任何人都要有心理準備隨時離開世生或藝術的舞台,認為對於離世要懂得放開,不要過度在意。正如莎士比亞說「世界是一個舞台」,每個人都是演員。

人生如戲般,在「舞台」上演戲,理解體會喜怒哀樂,並在落幕後悄然離去。因此,若能自己理解到這是每人必經之路,便可活得更豁達開朗。

細看舊時文學——記「港文存檔——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二十周年展」

這次展覽不但展出藏書數量眾多,範圍亦都非常廣闊。除了香港經典文學作品的初版,也有報章期刊、作家親筆信、作家畫作、舊時代雜誌的複製品可供翻閱,甚至稿費通知單都有展出。好讓讀者可以盡可能的全面了解上世紀作家的生活點滴,為日後研究香港二十至七十年代文學提供頗多不為人知的細節資訊及背景。而是次展覽令人最深刻的是「作家留聲」,觀展者在參觀整個文學展覽後,陷入舊時代文學氛圍的同時再一聽由作家分享對文學的看法作為結尾,令整個觀展體驗相當完整。

文/黃溢桐,鍾詩琳

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及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於二零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三十日,舉辦「港文存檔——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二十周年展」。展覽分為四個區,分別為珍本書籍、報紙期刊、作家惠贈以及數碼星空,展覽並非單純地展出中文大學圖書館資源及收藏者的珍藏,而更多的利用與觀展者互動來更創新更深入地認識舊時代的文學作品,這次展覽可謂別出心裁。

 

首先,這次「港文存檔」展覽展出藏書數量相當可觀,範疇廣闊之外亦十分珍貴,特別是一些收藏書籍,例如侶倫的《窮巷》、舒巷城《太陽下山了》、《老人與海》(張愛玲譯)、黃谷柳代表作《蝦球傳——春風秋雨》。報章雜誌連載,例如金庸《鹿鼎記》、《香港文學》創刊號、《素葉文學》創刊號、《號外》、《銀燈》、《好望角》、二十年代《紅豆》等等數量之多未能盡錄。當中亦有非常罕有的翻譯作品,例如作家黃谷柳《蝦球傳》日譯本、張愛玲以「愛珍」筆名所譯的《海底長征記》。更有作家簽名的書籍,例如作家葉靈鳳以筆名「霜崖」寫成的《紅豆集》等。

這次展覽不但展出藏書數量眾多,範圍亦都非常廣闊。除了香港經典文學作品的初版,也有報章期刊、作家親筆信、作家畫作、舊時代雜誌的複製品可供翻閱,甚至稿費通知單都有展出。好讓讀者可以盡可能的全面了解上世紀作家的生活點滴,為日後研究香港二十至七十年代文學提供頗多不為人知的細節資訊及背景。而是次展覽令人最深刻的是「作家留聲」,觀展者在參觀整個文學展覽後,陷入舊時代文學氛圍的同時再一聽由作家分享對文學的看法作為結尾,令整個觀展體驗相當完整。

《素葉文學》創刊號。

 

接著,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見許多特別的香港文學的藏品。例如,侶倫戰爭時期的日記、西西《縫熊志》的手造熊、星島日報刊物有「星座」版,版中會講述神話故事、西方知識、外國名人軼事等,偏向知識性。而現在雖然亦流行星座,但現時談及星座更多關注在運勢、愛情、工作等,娛樂性偏多。而在「詩文匯聚」專區,當中提供超過二百塊字詞磁石,參觀者可以運用磁石創作句子亦可觀看其他人的詩句。

西西《縫熊志》的手造熊。

除此之外,在展覽入口即有一份「港文存檔」檔案夾可領取收藏,而且展覽的每一個重要展區都有一張可蓋印的書籤領取,而設計方面都是由該展區的代表性作品為主題,分別是代表通俗文學由周白蘋所著的《中國殺人狂.橫渡太平洋》、報章連載展區在快報刊登的西西《我城》、藏書區的葉靈鳳藏書票、期刊部份的《中國學生周報》封面以及由饒宗頤教授親筆題字的「香港文學特藏」。

這些藏品讓我們大開眼界,有助我們了解香港文學的歷史,甚至當時的文化背景。例如在「珍本書籍」區可見過往盛行的三、四毫子小說,當時人們並沒有電話和網絡遊戲等的消遣,因此通俗小說流行於社會。展覽亦展出外國文學中譯和香港文學外譯的書籍,我們亦可以從不同時代的翻譯的作品,了解當時受歡迎的書籍以及內容對大眾有何影響等。我們看到許多過去香港的刊物、初版作品等,而當中的歷史痕跡是重新出版的複製本亦無法替代的。我們彷彿能透過這些藏品回到過去,看見過去人們的生活,香港文學的歷程,因此令我們亦重新思考香港文學文物的重要性。

《星島日報.星座》,1952-1953。

 

過去,不少人認為香港並沒有文學,但現在這些香港文學藏品、刊物和檔案,清楚地證明香港文學的存在,整理這些資料亦對香港文學研究有所幫助。趁它們仍在,運用現時的科技保存起來,保留香港過去獨一份的文化歷史。不單是香港文學,當中更包含香港的文化、文心與文明。

作者簡介:

黃溢桐(右),男,00後,閑時都在閱讀與寫作,最喜歡新詩與散文現在香港修讀中文相關科目。

鍾詩琳(左),平日喜愛閱讀及跳舞,目前在香港大學附屬學院修讀中文科目。對文學、創作均有興趣。





活著以外的故事

《活著》之所以感動人心,因為在近代中國,活著是一件艱難的事,由之而來就有無限的悲哀與尊嚴。作者余華最初是用小說慣常的第三人稱寫法,寫著寫著,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在2007年台灣新版自序裡,他說:……其實這與1993年《活著》初版自序裡的說法,一以貫之,他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文/莊元生

中國大陸作家余華的著名小說《活著》有不同的版本。中港台不同字體的中文版以外,還有英、法、德、意、日、韓、俄,等等不同語文的譯本。由於小說極受歡迎,獲獎眾多,叫好叫座,暢銷以外,亦長銷,不斷再版,再版,再再版,於是在小說以外,《活著》的意義,一再被作者在不同版本的序言裡增添,此中最特別,也是最敏感,甚至是在中國大陸的現況中不可能出現的六四事件,被作者寫在2012年台灣麥田出版社的二十周年紀念版裡。

余華寫道:

我聽說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的北京,戒嚴部隊的坦克和軍車從四面八方向天安門廣場挺進,很多學生和市民前去阻攔,其中一個大學生身穿白衣白褲,衝上去將手中的石塊扔向軍車上的士兵,迎接他這個舉動的是一排掃向地面的子彈,子彈反彈後打斷了他的雙腿,他倒在血泊裡死去。然後他和其他死者躺在一起,等待家人前來認領。幾天以後,大學生的父親,一位解放軍的軍官來了,他看見死去兒子白色衣褲被鮮血染紅的情景時失聲痛哭。站在旁邊的一位戒嚴部隊的連長,十分同情這位軍官,悄聲問他:「是誤傷?還是暴徒?」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如果兒子是誤傷,不會影響他在軍隊裡的升職;如果是暴徒,他就會受到牽連。他擦乾眼淚,堅定地說:「暴徒。」

這位軍官對自己的命運已經不在乎了。如果定性為誤傷,是對兒子的侮辱,而定性為暴徒,他相信有朝一日會獲得平反,那麼兒子就是英雄。

二十多年過去後,我不知道這位在天安門事件中失去兒子的父親是怎麼活過來的。我想他經歷了太多的痛苦委屈和太多的社會不公正之後,可能已經看破紅塵,也可能變得憤世嫉俗。他現在應該退休了,可能還在苦苦等待政府派人來告訴他,他的兒子是英雄;也可能根本就不相信政府說什麼了,他的兒子本來就是英雄。

這是另一個活著的故事。

1994年,張藝謀改編余華的《活著》,由葛優和鞏俐領銜主演,他憑此片奪得第47屆法國康城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活著》之所以感動人心,因為在近代中國,活著是一件艱難的事,由之而來就有無限的悲哀與尊嚴。作者余華最初是用小說慣常的第三人稱寫法,寫著寫著,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在2007年台灣新版自序裡,他說:

最初的時候我是用旁觀者的角度來寫作福貴的一生,可是困難重重,我的寫作難以為繼;有一天我突然從第一人稱的角度出發,讓福貴出來講述自己的生活,於是奇跡出現了,同樣的構思,用第三人稱的方式寫作時無法前進,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寫作後竟然沒有任何阻擋,我十分順利地寫完了《活著》。

為何我當初的寫作突然從第三人稱的角度轉化為第一人稱?現在,當寫作《活著》的經歷成為過去,當我可以回首往事了,我寧願十分現實地將此理解為一種人生態度的選擇,而不願去確認所謂命運的神秘藉口。為什麼?因為我得到了一個最為樸素的答案。《活著》裡的福貴經歷了多於常人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麼都沒有;可是當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歷裡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還有那頭也叫福貴的老牛,還有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朋友們,還有生活的點點滴滴……

其實這與1993年《活著》初版自序裡的說法,一以貫之,他說:

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以上兩句說話,在《活著》的韓文版自序一再重複出現,顯見其在作者心目中的重量。

2007年,麥田出版社出版了《活著(特別紀念版)》。

《活著》講述農村人福貴一生遭遇。他本是個闊少爺,可是嗜賭如命,終於被騙輸光家產,一貧如洗。他的父親被活活氣死,母親在窮困中患了重病,福貴去城中尋求醫藥,卻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經過幾番波折回到家裡,母親早已去世,妻子家珍含辛茹苦養大兩名兒女。此後更加悲慘的命運一次又一次降臨到福貴身上,他的兒子,女兒,妻子,女婿,孫子相繼死去,最後只剩福貴和一頭老牛相依為命。

美國《明星論壇報》在2003年報導:「小說的結尾令人難忘,唯一活著的老人福貴給他的老牛也取名叫福貴。敘述者看著老人和牛在暮色蒼茫中慢慢消失,留下他獨自一人。」

小說的開始也是一人一牛,也同樣令人難忘。敘述者「我」回憶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的老人福貴。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我從睡夢裡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裡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後,看到近旁田裡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麼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牠:「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牠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牠,牠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裡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佈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小說故事開始,福貴老人對著老牛福貴說:「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二喜、有慶、家珍、鳳霞、苦根,都是福貴的家人,此時已經全部相繼過身。這種預告死亡的方式,猶如《紅樓夢》的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透過圖畫與詩讖早已告訴讀者,紅樓諸芳女子最終風流雲散的殘酷結局。

至於《活著》的結尾是這樣的。

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著身體。

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是盡心盡力了。」

小說首尾呼應,教人低迴不已。死去的家人透過記憶彷似招魂般在老人說話裡重生活現。

《活著》的主角福貴,以第一身的說法,娓娓道來,講他所有親友死去的經過,這幾乎等同是一部中國近代的庶民政治史。正如美國《時代周刊》2003年報導:「中國過去六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災難,都一一發生在福貴和他的家庭身上。」

政治事件是《活著》人物死亡的主要情節,例如,龍二在賭檯上贏走福貴所有的家產,到了中共土改運動,龍二被打為地主槍斃,福貴因為敗家反得保命。又例如,福貴被國民黨的軍隊拉夫打仗, 戰爭結束,他死裡逃生,隻身還鄉,他唯一的生死戰友春生被俘後變成中共軍人,因繼續打仗立功,官運亨通晉升至縣長,文革來了,春生慘被批鬥,終於受不了每天毒打,向福貴告別後上吊自殺。相對於春生,福貴戰後一無所獲,反而避過政治鬥爭,因此保命。

老子說:「禍兮, 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這種禍福相倚的無常現實,以福為貴,也許就是主角福貴的命名意義。然而,活著而艱難,看著至親一個接一個去世,真的是福是貴?還是莊子說的:壽者多辱?

當他親手將親人一再埋葬, 福貴之名,會否是作者有意的反諷?

在《活著》初版自序裡,余華揭示他的寫作原則,直面人生的真實。他說:

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這個原則,可是要捍衛這個原則必須付出艱辛的勞動和長時期的痛苦。長期以來,我的作品都是源出於和現實的那一層緊張關係。真正的現實,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現實,是令人費解和難以相處的。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訴說著醜惡和陰險。

在中共政治運動頻繁的近代,活著艱難。所以,作者藉住《活著》這部小說,在台灣二十周年紀念版講他心目中活著以外的故事,也許是他仍在局中,身受其害的活著故事吧。

 

作者簡介: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經典重讀》、《我讀書時書讀我》,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

在山之泉中洗滌靈魂 ——《隱山之人In situ》中的人與自然

《隱山之人In situ》在書寫破碎和救贖,我們在躁動的都市中尋求安定,人類自詡萬物之靈,久而久之,便忘卻了我們和動植物最根本的相似之處。我們其實是受傷的幼獸,也是無處落根的植株,唯有在大自然的包容下,我們的靈魂才能得到平靜。

文/許雅如

《隱山之人In situ》無法被輕易定義,它可以是一本香港生態圖鑑,是一份給人類的起訴狀,又或是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而我認爲,它在寫香港人的生存困境。城市的喧鬧使我們的靈魂沾上塵埃,連肉身也變成累贅,一切慢慢分崩離析,面對破碎與殘缺,我們轉而向大自然尋求救贖。


作者以植物喻人,夏花是脆弱、短暫的草本植物,方宗柏是堅韌、長青的木本植物。但無論柔弱如夏花,或強壯如柏樹,都無法適應混凝土夾縫中的生活,要阻止消亡,他們必須向高處移動,尋找得以植根的地方。山路崎嶇,爬山如同行走在人生的重巒曡嶂上,中途或有霧,或有雨。夏花患有人格解離障礙,與丈夫分居;方宗柏被城市的急速節奏壓迫,家人不在身邊,師傅去世。他們都被迷霧和泥濘掩蓋,夏花無法看清自己的存在,方宗柏沒有能夠停駐休息的家,於是孤獨迷茫的二人遷移至山上,等待靈的指引。


故事以「我」的視角展開,以「你」指代方宗柏。作者並沒有直接説明「我」的身份,「我」有可能是長居山中的神祗,或者是偶然游蕩至此的鬼魂,隨著時間推移,「我」早已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成為這個山中的靈。第二人稱使讀者從大自然的角度俯視眾生,感受她對萬物的包容。夏花和方宗柏不屬於這個秘境,就像方宗柏所説,他們是「外來入侵種」,夏花不小心踩死尖舌浮蛙,方宗柏把烏桕大蠶蛾做成標本,他們的到來侵擾了本來靜謐的山林。面對二人的行爲,以及山下人類活動的傳聞,山的靈在旁邊看着、聽着,從祂的語氣中沒有感受到憤怒,只有平靜的敘述。這種包容不僅是不批評,而是對事物存在的承認和接納,捕獵與被捕,狂風與暴雨,連同二人都被一一收納在大自然的生命迴圈中。


《隱山之人In situ》的作者葉曉文,一直關心香港的自然生態,例如著有《尋花2-香港原生植物手札》,繪錄香港原生植物品種。

在山中,所有靈魂都是對等的,夏花和方宗柏都能夠接受大自然的饋贈。石屋後的小水潭除了供給二人的日常用水,還有洗淨靈魂的作用,它為夏花拭去滿身泥濘,讓她在每日清晨的浸洗中修補靈魂。山中的靈比方宗柏更早洞察到夏花的情緒,當夏花捲縮在岩石和大樹上,試圖將俗世的記憶和悲傷都沉降在大地之下,大自然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一切。在如此神聖和包容的大自然裏,夏花和方宗柏仿佛褪去了皮,僅以靈魂的形態存於山中,兩個純粹的靈魂產生碰撞,得以相遇和相愛。方宗柏不再孤獨,夏花的求救得到回應,二人互為對方的伴生植物,在山中生根發芽,成爲了生態系統的其中一環。


故事的結尾,迷霧再次襲來,夏花需要獨自面對困難與險境,而方宗柏被困於無法幫助夏花的無力感中。值得慶幸的是,夏花展現出了堅定的意志,就好像石龍子面對死亡時斷尾求生的魄力一樣。作者並沒有告訴讀者二人的結局,但我相信只要他們把自己交託給大自然,就能夠找到一線生機。


《隱山之人In situ》在書寫破碎和救贖,我們在躁動的都市中尋求安定,人類自詡萬物之靈,久而久之,便忘卻了我們和動植物最根本的相似之處。我們其實是受傷的幼獸,也是無處落根的植株,唯有在大自然的包容下,我們的靈魂才能得到平靜。




作者簡介:許雅如,文學新鮮人,就讀於香港專上學院,來年準備升入大學。雨天、動物、大自然,是我寫作的靈感來源。假如憂鬱無法排解,就去擁抱它,它可能會是文學路上一個不錯的旅伴。

摭拾舊書刊三問

平素也愛讀書,邊讀邊買,並沒有為收藏而購買的念頭,是因為數年前有朋友斷捨離時贈我藏書,憑空有了「基礎」,才燃起繼續收藏的興趣。朋友這些珍藏中有幾本素葉叢書,過往只是耳聞從未親睹,自己沿著這條線索尋覓,又幸得書緣結識了幾位前輩,這才慢慢建立起收藏的知識。

文/陳廣隆

這一兩年收藏香港文學及文化舊物「忽然」成為熱話,天價炒賣的趣聞不時見於報紙雜誌。說是「忽然」,是因為香港從來不乏藏書的風氣和雅士,散於各區的舊物舊書店也許不如神保町或塞納河畔的有名,也自成尋寶小天地。可是交投日盛,炒風熱熾,難免引來外界注目。自己是近兩三年才養成嗜好,有意識地收藏書刊,經驗極淺,但處身舊書炒賣時代,起點不同,也自有一點觀察。

一、怎樣的舊書刊最值得收藏?

只談炒風未免庸俗,但正因珍本有價,一般人財力有限,如何找尋值得收藏的書刊,或考驗眼光或避開炒風,就成為一門學問。當然,每個人興趣不同,愛讀甚麼愛藏甚麼端看緣份。少年時愛讀金庸小說,但也是後來開始研究,方知早年的舊版本本珍貴。民國時期的著名作家們的初版作品,更是文物特藏,常人難以企求。至於近年掀起的藏書風,年輕人佔了不少,都專注在香港歷史和文學,希望保存記憶,不願過往的一切溘然消失。年前曾在排隊參加賣舊書活動時,聽到人龍中的年輕人大談蕭國健的著作,同場似乎也有同好,就使我感受到這股氣氛。事實上,同類的歷史著作或文學家談香港的作品固然尋覓者眾,而舊日香港的地圖、旅遊手冊、攝影集等,更是價值不菲。至於像葉靈鳳或香樂思的風物志初版,又或《華僑日報》早期的《香港年鑑》等,尤為珍罕,或數千元也不可得。

葉靈鳳的《香港方物志》。

平素也愛讀書,邊讀邊買,並沒有為收藏而購買的念頭,是因為數年前有朋友斷捨離時贈我藏書,憑空有了「基礎」,才燃起繼續收藏的興趣。朋友這些珍藏中有幾本素葉叢書,過往只是耳聞從未親睹,自己沿著這條線索尋覓,又幸得書緣結識了幾位前輩,這才慢慢建立起收藏的知識。「素葉」因此也可說是打開我收藏大門的鑰匙,75種素葉叢書,68期《素葉文學》雜誌,能盡數收藏者只怕寥寥,就是只求一兩本較早期出版的也是不易。西西的《我城》、也斯的《剪紙》、鍾玲玲的《我的燦爛》,如今都升價百倍,董橋的《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叢外》近年更是兩三度以數萬元成交。《我城》是香港文學的標誌性作品,後來也在不同出版社的版本,內容、字數、設計盡皆殊異,但唯素葉最初,所以特別;《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叢外》所收文章不算是董橋的最佳創作,然而因為書名特別、印量不多,流傳也不廣,反而成為眾所爭奪的罕物。因此,收藏書刊的眼光與文學評論的功夫雖然密切相關,其實未必是同一回事。

動輒數千的珍本不是人人能負擔,「青文」的「文化視野叢書」系列則也許是很多香港文青初接觸藏書的入門,像也斯的《香港文化空間與文學》、崑南《地的門》、黃碧雲《我們如此很好》,一直都有盼尋者。說到黃碧雲,當然是香港重要的作家,她在「博益」出版的《揚眉女子》近一兩年不止一次近萬元成交的故事,頗為轟動,關鍵似乎已不單在於作家或作品本身的文學成就,買賣雙方的身份和作風也令人感到有趣,是許多人忽然留意收藏界的起因。

黃碧雲《揚眉女子》近一兩年不止一次近萬元成交,頗為轟動。

上述僅觸及書刊的主題或作家/作品的重要性,其實對對文學史有一定認識的朋友來說,都不陌生,而這些年來頂尖藏書家如許定銘、鄭明仁和馬吉等人的書話都多有介紹,近如葉秋弦〈香港文學的冊頁流轉〉一文也有探討,有心的讀者不難跟進。不過,談到哪些書刊值得收藏,也看書籍品相、印刷版本、有沒有作者簽名,甚至創作背景等等,這需要手到眼到的經驗,就難以三言兩語概括了。

二、如何保存舊書刊?

藏書的年輕朋友見面,總苦笑說著兩回事︰財力不逮,空間有限。舊書刊越來越貴,兩三本心頭好,有時候可能已值一個月人工,根本無法支持。可是即使有能力購得心儀好書,香港寸金尺土,一本書的價值,總難抵得過一呎樓價,土地問題嚴重,家中若有堆積如山的書刊,沒有合適的書櫃安置,擠壓生活空間,隨時引爆家庭糾紛。若將藏書亂塞到床底,不便取出閱讀,那其實也沒甚麼意思。

很多書友都會在外租用迷你倉,又或兩三知己合租藏書閣,都是好方法,但書不近身,始終心癢難搔。不過藏書的難處又豈止在空間,香港潮濕惱人,又多處近海,要保存書品紙質甚是不易,長開冷氣或吸濕機太過奢侈,除濕防霉吸濕器等未必理想但也少不得。防蟲又是另一門功夫。舊書刊買回來時難免滿身塵灰或筆跡,要以適合的酒精和橡皮擦清理,甚至需要另行修補,這就要再學新知識了。

很多書友都會在外租用迷你倉,收藏圖書 。

有些朋友喜歡包書,非常用心,我則希望盡量保持原樣,只放進透明膠套收藏,但膠套再薄,仍會影響到藏書的空間。若是報紙、雜誌、海報等印刷品,摺疊起來既有印痕,也易磨損,但要平鋪存放,卻不是人人有此空間。至於如何分類、紀錄、點存、陳列,則各人有不同的系統,沒有定法,藏品稍有規模者皆要經歷過自行模索的階段。當然,如今網絡發達,書友交流頻繁,互相學習也非難事吧。

三、怎樣找尋舊書刊?

每個人的書緣都不同,怎樣開始,很看興趣是甚麼,友儕圈子是甚麼。如果想尋覓舊書刊,若心中已有目標,在這資訊流通的年代,應該不會踏遍鐵鞋無覓處。在香港,若想搜購珍本好書,「老總書房」、「今朝風日好」和「九龍舊書店」是近年最重要的寶地,幾乎本本都有故事,甚至店主本人就是故事;「新亞書店」和「神州舊書文玩有限公司」則是幾十年老字號,更具規模。若是荷包羞澀的入門者,則可嘗試到「精神書局」、「新天書業」、「溢記舊書」「學津書店」、「解憂舊書店」、「梅馨書舍」等書店尋寶,在書山中有時也有意想不到的驚喜。「見山書店」是聚集風雅之士的另一重鎮,珍本好書也有不少。「Booska 古本屋」也是個有趣的地方。至於專售英文書刊的,不在本篇範圍,要另文再談了。

「新亞書店」十多年前創辦舊書拍賣,可惜那時年少,從沒參加過,這兩三年疫症肆虐停辦,轉成在whatsapp群組拍賣,每日交投不絕。同類的電話群組拍賣,現在最有名是「三劍俠書齋」,每晚拍賣的書刊珍貴非常,不比上述任何一家書店遜色,甚至猶有過之,前文提到的多宗天價競投,就是在這群組發生的,群組有不少資深的藏書家,財力雄厚,競逐的過程緊張刺激,有時也教人瞠目結舌,不過在交投時間以外,大家交流知識和經驗,也有意思,其中好幾位書友都曾出版過有關閱讀或收藏的專書,即使購不到書,也可有得著,只是這群組需經人介紹才能加入,就不像上述書店般按圖索驥可至了。

曾被高費拍賣的《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叢外》,卻在二手交易平台被人以$200元放售。

至於「我的書房」、「偏見書房」和「書式生活」,是近年舊書買賣行業的爭議風眼,其做生意的模式和態度,未必人人認同,但各自都有不少捧場客,而且不時也現珍本,大家不妨親身了解,才決定自己的選擇。前兩者都有開設電話群組拍賣。說到尋寶,有時在上環樂古道摩羅街,又或好旺角購物中心等處未必知名的舊物店,發掘出好物的滿足感其實更大,但這需要耐性和經驗了。其實,每位藏書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好店,不輕易透露,一如找到隱世美食,不希望變成大眾排隊打卡的心態,可是能否找到,就很講運氣了。或曰網絡世代,一切已不再是秘密,想偶然在地攤覓得好物的機會已渺,但,因為要寫這篇文章,在網上搜索《在馬克思的鬍鬚叢中和鬍鬚叢外》的資訊,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於著名的交易平台「旋轉拍賣」(Carousell)上,在五個月前,竟有賣家以$200元售出了這冊奇書!




作者簡介:陳廣隆,影評人,嘴饞鬼,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要行路,繼續行路〉 ──我的閱讀與創作

當Dylan的歌和廖氏(廖偉棠)的詩進入我的生命,同一時間我找著任何機會看有興趣看的電影,估計有來自過往日本動畫養成對構圖、鏡頭、說故事的感覺。直至我以仿黃氏風格作練習,來處理自己生命的素材,愈來愈發覺距離的變易,如同其詩作〈習慣〉所提及「如今我依然保持/不看書的習慣,但目光/漸漸越過高樓群,/投向遠山和白雲。」,以前看過的電影印象、光影變化從記憶深淵像地下水源找著上湧的裂縫,浸透了我的文字,形塑著新的節奏和詩意。

文/周漢輝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或許是我想多了,卻也未必沒有暗合之處,Bob Dylan的歌詞中,要走的路及喚作男人似可化為閱讀與創作之間的關係。當然書畫大師董其昌早有名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Dylan的歌詞更觸及成長──這才是我所看重的,從閱讀過渡至創作的歷程。

 

是的,要行路。

Bob Dylan早年以搖滾聞名,後來在201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開始聽Dylan的歌時,也正好開始讀廖偉棠的詩。帶著恣在年少的輕狂(註),及對世界不義的憤懣,聽歌讀詩,想像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寫出像廖氏般與搖滾樂、民歌、反叛、激越相通的文字。關於類似的經驗,我有更早的一項參照──童年痴迷看日本機械人動畫,每週播映的一集完結後,那些機械人之間的戰鬥畫面不肯罷休,仍在我的腦袋裡搬演,由我控制它們打架的招式、武器和成敗。當時我習慣在家中一邊來回跑動,一邊進行後來名為創作的大腦運動,長輩見了還以為我喜好跑步。

 

廖氏寫過:「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著異鄉人的歌, 那又怎麼樣呢?」是的,一如愛情,你所喜歡的人和適合你的人,不一定會是同一人。相信不少人也像我,從廖氏才華橫溢的詩句中學習創作,然而礙於種種原因,能力、性格、經歷、際遇之相異,怎樣也學不來。那大概是一重辛酸的結束,另一重幸福的開端,作為一個沒有負擔的讀者。

是的,繼續行路。

在已打算放棄創作的時候,讀到黃燦然鑽探日常生活的詩,多少靠著運氣和緣份。彷彿那已不囿於閱讀,而涉及人生在世的諸事了。故事未免似曾相識,閱讀的入口,如何接駁創作的出口?記得在好些文章中談過,黃氏詩作的平易語言和敘事技巧影響我的創作方向,追隨與仿傚的階段像面對廖氏的作品。今次我想點出別的,是時空,或者說由閱讀到創作的時差──當Dylan的歌和廖氏的詩進入我的生命,同一時間我找著任何機會看有興趣看的電影,估計有來自過往日本動畫養成對構圖、鏡頭、說故事的感覺。直至我以仿黃氏風格作練習,來處理自己生命的素材,愈來愈發覺距離的變易,如同其詩作〈習慣〉所提及「如今我依然保持/不看書的習慣,但目光/漸漸越過高樓群,/投向遠山和白雲。」,以前看過的電影印象、光影變化從記憶深淵像地下水源找著上湧的裂縫,浸透了我的文字,形塑著新的節奏和詩意。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1932-1986)、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 1935-2012)、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Frederick Malick, 1943- ),感謝你們從時光的某處潛行並現身。對創作人而言,沒有一次閱讀是無意義的。

黃燦然是當代著名的香港詩人,近年搬到深圳居住。

這樣又有沒有倒過來的,因著創作的意圖而去閱讀呢?於我,是散文。雖然不會說是陌生的文類,不過一定不止於「我手寫我心」那麼簡單吧?而且讀別人的佳作總是愉悅的事。在多年前的一個暑假,炎熱天氣甚至熔化工作地點外牆的宣傳橫額,我則在辦公室內融化於一篇篇台灣的散文中。彼時想讀較為年輕的作家,旋即尋到言叔夏的〈白馬走過天亮〉,輪迴似地像廖偉棠那種語言銳利非常、鋒芒畢露的作品,讀後甚喜但在總算有點閱歷的年紀看來,自覺難以成為學習對象;陸續拜讀過的還有黃信恩、黃文鉅、徐嘉澤等,生活過下去,居室陋窄和前路茫茫像窗戶限制了視野,但閱讀和創作始終是最大的窗口。最為記得田威寧的〈背包〉與吳億偉的〈努力工作〉,前作寫父親另組家室後,少女所受的虧待乃至執拾背包從此出走,後作寫另一個父親,開宣傳車在台灣山村運送、販售雜貨,支持一家幾口生計的點滴,「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他如此勸勉書寫此文的兒子。其後我寫了一篇散文,出乎意料獲得台灣的文學獎,文中無關我的父親,只敘寫我和情人的惡劣住處裡裡外外。可是我相信〈背包〉和〈努力工作〉聚焦現實的困乏與壓迫,古老卻也在現代無日無之的故事,於我的散文裡有迴盪著共振同鳴。

田威寧的〈背包〉收入2014年出版的散文集《寧視》,內容圍繞她成長經歷與家族回憶。


放下散文有一段時日,近日重讀黃燦然多年前寫下的詩〈重疊〉,為自己的創作進境遲緩感到舒心:「不要問我/我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我常在的茶餐廳門口,因為我與宇宙完全重疊。」尚要讀多少、寫多少才可追近呢?Bob Dylan想必會這樣說: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註:「恣在年少」取自日本導演北野武於1996年的電影《Kids Return》之台灣譯名,意指「年少輕狂」。該片也是對本人創作的重要啟蒙之一,故有此借用。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

從香港早期雜誌《紅豆》與《先生》 看三十年代「公子哥兒」文學

看接近一世紀前的「公子」文字仍趣味盎然、耐人尋味。梁氏家族的兩兄弟以家庭背景優勢,創造出香港早期文學的發展空間及方向,縱使二、三十年代的社會環境不佳,香港年輕作家鮮有發表文章的途徑,他們依然為文學及文化作出最大貢獻,是一代「文青」榜樣。

文/黃溢桐

香港教育大學 「第二十次香港文學文化沙龍」於5月28日舉行,主題是「香港早期文學裏的公子哥兒——近距離閱讀《紅豆》與《先生》」,由黃念欣教授和梁明暉博士主講。「公子哥兒」一詞相信現在都鮮有使用,它給人一種有錢風趣的文化人印象,黃念欣教授指出,從前的香港年輕作家如侶倫、陳進等都不算富足,有些作者甚至在窮苦、朝不保夕的家庭中長大。在這個環境下如何衍生「公子哥兒」文學?一眾公子又如何成為香港早期文學的推手?

現在我們處於資訊爆炸年代,發佈文章園地甚多,不論實體還是虛擬方式,只要文章寫得好,必然會有發表的機會。然而,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不單社會環境不佳、通訊困難,古文依然有許多人使用。在這個社會環境下,一眾香港年輕「公子」受新文化運動及西方思想影響,決意推動白話文學,引進新文化思想,包括眾多西方概念、文化藝術以及文學等,而當中就不得不提梁氏家族兩兄弟——梁之盤及梁晃先生。兩位先生利用當時優越的家庭背景,推動新文化及思想,創立兩本香港早期文化與文學重要的交流發表之園地,分別是《紅豆》與《先生》。

梁之盤的手稿。

《紅豆》由梁國英藥局支持出版,於二十至三十年代的香港文學界頗有影響力,經營三年,一共出刊二十四期。《紅豆》指相思豆,這一種堅硬有毒的果實,編者是藥局少東梁之盤先生。梁之盤(1915-1942)深受當時世界文學影響而創辦《紅豆》,因此以當時雜誌而言文學視野甚廣。雜誌視野廣闊,具「公子哥兒」風格,例如於創刊號就有發表「英國文壇十傑」專欄介紹英國文學。在不同期號也有刊登過酒類、藥品及煙草等廣告,卻以文縐的文字敘述,風格文雅而有趣。

(圖一)

梁之盤的孫女梁明暉博士也有參與是次文學沙龍,當年梁之盤先生因抗日戰爭逃難至澳門,不幸患病,以27歲英年早逝,她的父親當年只有4歲,對生父的印象微乎其微,更遑論她。但現在她翻看當年爺爺編撰的刊物,卻從中找到一些有趣的地方。她說:「雖然我沒有太多的文學知識,但是雜誌內的某些內容和文字幾特別,例如其中一篇藥品廣告(圖一),都幾有富家幽默感。」。

(圖二)《先生》刊登的女體欣賞文章,文字間流露出早期「公子哥兒」式的幽默。

《先生》則由梁之盤弟弟梁晃為編輯,據陳國球教授表示《先生》傾向一本男士綜合雜誌,這本雜誌文學味較輕,但其他文章為當時各位公子而設,內容讓我們更容易了解當時公子生活,拉近我們接觸公子的距離。《先生》刊登不同男士資訊、逗趣的故事、甚至女體欣賞(圖二)等,卻透過正式而端莊的文字表達,文字間流露出早期「公子哥兒」式的幽默。

《先生》發刊詞。

看接近一世紀前的「公子」文字仍趣味盎然、耐人尋味。梁氏家族的兩兄弟以家庭背景優勢,創造出香港早期文學的發展空間及方向,縱使二、三十年代的社會環境不佳,香港年輕作家鮮有發表文章的途徑,他們依然為文學及文化作出最大貢獻,是一代「文青」榜樣。以往資訊傳遞困難,發表文章自然變得困難,而兩位梁先生也許受到國內外文化影響,視野開闊,加上家庭背景許可,便成為早期文化傳遞之先驅。不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因興趣而接觸早期香港文學,具文學味又「接地氣」的《紅豆》與貼近公子生活《先生》,絕對是不可錯過的一節。

公子有請!

(文章內相片均來自講座,特此說明。)

作者簡介:黃溢桐,男,00後,閑時都在閱讀與寫作,最喜歡新詩與散文現在香港修讀中文相關科目。

古典樂的沉思:讀陳浩基《第歐根尼變奏曲》

小說集中收錄了〈今年的跨年夜,特別冷〉,此篇小說完成於2011年12月,首次發表於臉書。全文僅有1087字,讀後卻不寒而慄,不禁心生疑問,愛與死亡的關係如何?是因愛而生抑或是因愛而死?愛是否就是佔有美的存在?

文/劉子萱

陳浩基的《第歐根尼變奏曲》目前有兩個版本。第一個是由香港獨立出版社格子盒作室出版,以下簡稱香港版;第二個是由台灣皇冠出版,以下簡稱台灣版;兩個版本皆於2019年1月面世。香港版的封面以黑色為主調,而台灣版則是以白色為主調。兩個版本均收錄陳氏出道十年(註1)以來寫創作的十七個中短篇小說。香港版的封面以「推理、懸疑、科幻、奇幻、恐怖」作為小說的關鍵詞,台灣版亦以「懸疑、推理、恐怖、奇幻、科幻」為關鍵詞,黑白二色正適合概括如上的關鍵詞。兩個版本在封面處理上均隱藏了這部小說的另一個關鍵詞:音樂。香港版以五線譜的圖像呈現,而台灣版則是以「變奏」與「旋律」的文字呈現。

台灣版《第歐根尼變奏曲》由台灣皇冠出版。

陳氏在本書〈後記〉寫到:「本書起名《第歐根尼變奏曲》,是由於我不想將多部短篇隨便塞進書裡馬虎了事,決定以組曲的形式來包裝呈現,還要煞有介事地為每篇加上古典樂風格的次序題名,而部分故事彼此雖無關聯卻的確是以相近的主題作不同的『變奏』」。毋庸置疑,音樂是整部小說中頗為重要的元素。陳氏更在〈後記〉中加入了書中所附音樂的電子連結,以便讀者在閱讀作為背景音樂一同欣賞,實現跨文本的「閱讀」體驗。去年(2021年)香港管弦樂團就有以村上春樹作品中的古典樂為曲目的音樂會,村上會在小說文本中直接提及一些曲目的名稱,但陳氏的小說則是以音樂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的氛圍來串聯各個文本,這是小說文本與古典樂的聯繫的突破。

以下選取了其中一個文本來闡釋黑白之間看似二元對立的複雜情感。小說集中收錄了〈今年的跨年夜,特別冷〉,此篇小說完成於2011年12月,首次發表於臉書。全文僅有1087字,讀後卻不寒而慄,不禁心生疑問,愛與死亡的關係如何?是因愛而生抑或是因愛而死?愛是否就是佔有美的存在?為配合此篇小說,陳氏選擇了拉合曼尼諾夫(Rachmaninoff)《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變奏第十八號樂曲。小說敘述一男子在跨年夜與女友在公園相約,並將其殺害,挖下其眼球。小說由兩部分組成,前半部分以男子的第一人稱敘事,後半部分則是報紙刊載與記者間的對話。男子認為女友的雙眸是「水靈靈的」,且認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幸福」一詞在小說前半部分的開首、中段、結尾均有出現。吊詭的是,讀過前半部分後並不能發現這是一樁兇殺案件,直到結合報章刊載的內容才驚覺,重讀前半部分的敘述,方從描寫中尋找到草蛇灰線。而所配的樂曲是平靜而舒緩的,此篇亦是Andante Cantabile(如歌的行板)。跨年夜倒數的激動與兇殺案件的發生,極具張力,而又「特別冷」。如上也許就是黑白之間無法承載的複雜的感情。

拉合曼尼諾夫(Rachmaninoff,1873-1943)是近代俄國著名的作曲家和演奏家。

借陳氏於〈後記〉的話來總結,「對一個作家而言,比起飛黃騰達、天降橫財,能躲在大木桶中寫自己喜歡的故事更教人稱心快意」。由是,《第歐根尼變奏曲》便是容許他沉思的寧靜樂土。





(註1)陳浩基於2008年以童話推理作品〈傑克魔豆殺人事件〉入圍第六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決選。2009年正式出版科幻小說,名為《闇黑密使》(與高普合著)。



作者簡介:中文系二年級生。拙作散見於《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城市文藝》、《工人文藝》、《小說與詩》、「虛詞」、「好燙詩刊podcast」等。最近愛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