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玲]百載餘波 —— 張愛玲的二零二零

也許正如卡爾維諾曾經在《為甚麼讀經典》提過:「經典是從未對讀者窮盡其意的作品。」而張愛玲正潛藏在大眾的集體潛意識之中,抱有恆久的生命,靜待人們的發掘,再發掘。

「『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

「『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

文/徐竟勛

 

        在香港讀文學的,多數也曾自詡過張愛玲是自己的祖師奶奶,這彷彿就是一種文學意識上的共同體,說著說著好像就沾上了光。二零二零年除了是一個疫瘴時代,也是張愛玲的百歲誕辰,慶祝活動自然是少不了。香港大學九月時於網上舉辦了「『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除了展出張愛玲的學籍紀錄和在學成績單之外,也有當年的文學院大合照,讓人能夠在叢叢前輩之中找出張愛玲的身影。而實體展則於十一月十九日時開放予公眾參觀,可惜筆者當日前去參觀時,展覽中間的黑布桌子卻是空盪盪的,甚麼也沒有,聽說這裏本應展出香港大學所出版有關張愛玲的書,也許是湊巧拿走了吧。

 

        而講到出版,臺灣皇冠出版社趁百年誕辰之時,將十四本張愛玲著作以「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的名義出版,除了有部分重編之外,其中《惘然記》與《對照記》亦有作補漏拾遺,可惜的是並非全書再版,也有一些漏網之魚:《易經》與《譯作選》等依然只得舊版。封面的設計則將古派的素雅蓓蕾,改成了復古的燙金女畫像,書背紋有手寫字樣,當然價錢也貴了一截,但大家在書店看見的話,應該還是會不假思索的帶回家,任由它成為胸口的一顆硃砂痣。

 

        同一時間,一艘不曾浮上水面的潛艇竟然也在這一年無聲無色地浮了上來,《Submarine!》的作者為Edward L. Beach Jr.,是一名二戰時期的美軍潛艇軍官,書中描述的就是二戰時潛艇士兵羈旅行役的生活,本書共有十八章,除了魨魚號有八篇及海狼號有兩篇外,其他各艘潛艇各佔一篇,而此書本該是沒有中譯本的,但在吳邦謀先生與鄭明仁先生尋鉤及考據之下,發現了中南日報曾經出版過一本名為《海底長征記》的Edward L. Beach Jr.中譯本,譯者是為愛珍,在幕容羽軍先生的散文佐證之下,得知「愛珍」與「張愛珍」俱是他為張愛玲所闢之筆名,才女之筆竟然寫一個密封的戰爭環境,是為之一大發現。而張愛玲的譯本與原作不同,只存十三章,有五篇魨魚號被刪去,同時第四篇的〈Wahoo〉被張愛玲譯作〈鯖魚號〉,貌似有些不妥:美軍歷史上有「SS-204 USS Mackerel」及「SS-238 USS Wahoo」兩艘潛艇,這裏記述的就該是「SS-238 USS Wahoo」,而非「SS-204 USS Mackerel」,當然「Wahoo」及「Mackerel」同屬鯖科,但畢竟我們的語境裡更常將「Mackerel」直接喚作鯖魚,而將「Wahoo」喚作鮫魚(或正式名稱刺鮁),在此將〈Wahoo〉譯作〈鯖魚號〉貌似有些含混。但能夠發現這樣的一顆遺珠,也算得上是非常的幸運,部分樓上書店亦有復刻版進貨,但是現在大抵都賣光了。

 

 

「『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

「『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

舞台說唱呈現一生

 

        本地的文學媒體《虛詞》辦了一個新主題,喚作「張愛玲分重作」,取「零分重作」的諧音,但當然此「玲」不同彼「零」,這個主題是嘗試以兩個界限去重構對於張愛玲的認識,第一個界限是新角度的評論,例如黃念欣教授以亨堡爾及吳爾芙的中額文化作切入,以一種女性主義的視角,去剖視張愛玲作品的地位及讀者群體,並將之定位於通俗與嚴肅之間,成為一種脫麗的中額作品,在殿堂與市井之間蓬勃開花,卻更趨於人群;邁克先生則以音樂作切入,借《愛憎表》所引〈葡萄仙子〉兩句,回顧張愛玲的記憶與憂慮;而第二個界限是故事新編,將一些張愛玲的小說再現代化,例如鄭展熙先生改《傾城之戀》、王証恒先生改《赤地之戀》,亦頗具匠心。

 

        由胡恩威執導的《說唱張愛玲》亦將於十一月廿七至廿八日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再次登台--所謂「再次登台」,是因為這個由「進念.二十面體」製作的演出先前已經在「進念YouTube頻道」上放映過,而葉麗嘉依然飾演著張愛玲,不單樣貌有些神似,葉麗嘉的讀白更是一種文學的呈現,但並非單單依靠文字本身的質量,而是另外一種別有風味的演繹:當她不徐不疾地朗讀著張愛玲的文字,這些文字就在舞台上的裝置藝術中光影朗蕩,同時穿插著說唱、黑白硬照、古典音樂與電影片段,竟然毫不突兀,就這樣形成了一個迷離的視界,為觀眾建構一個文本以外的可能,在短短兩個小時之內回顧張愛玲一生。張愛玲寫過許多電影劇本,也有許多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或舞台劇,但也許她不曾想過自己的一生會這樣被擱在舞台上詮釋。而許鞍華執導的《第一爐香》亦即將上映,未知道馬思純能否演活葛薇龍呢。

 

        所以說,千載是不是必然有餘情?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這一百年裏,沒有人忘得了張愛玲。在這個值得慶記的年代裏,許多不同的聲音與影像建構了許多不同的路徑,讓我們去進入張愛玲的世界,同時得以借此一個嶄新的角度去重新認識其人與其作品--也許正如卡爾維諾曾經在《為甚麼讀經典》提過:「經典是從未對讀者窮盡其意的作品。」而張愛玲正潛藏在大眾的集體潛意識之中,抱有恆久的生命,靜待人們的發掘,再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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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竟勛,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畢業於香港教育大學中文教育系,現就讀於香港大學碩士課程。

[説愛玲]有點甜——觀進念‧二十面體《説唱張愛玲》    

即便是一百個人有一百個人的張愛玲,但如從所選的《對照記》的敘述看,我所讀到的,是平靜回憶中帶著若有若無的傲氣,極强的自尊同時又彷彿舉重若輕,非常複雜、微妙的口吻和文風。

《説唱張愛玲》劇照 相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説唱張愛玲》劇照
相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文/梁妍

 

 

疫症時期,《說唱張愛玲》在11月現場版本的宣傳海報上,由黎達達榮繪畫不同時期的張愛玲形象上都加了口罩,彷彿在宣告,已經逝世快四分之一世紀的張愛玲依然活在我們身邊,與我們一起經歷這場疫症。

 

結束時所引的,是張愛玲於23歲時寫的散文〈愛〉,被流行作品引用得快要爛了的文字:「噢,你也在這裏嗎?」,更再次點明這一點。這個宗旨如此明顯,但在我看來,就像口罩戴上可以摘下一樣,只是一層表面,文化符號輕易可以被挪用的表面。而這表面,更是撒上了太多的糖霜,有點甜。

 

全劇以張愛玲的一生為綫索,以公元年份為軸,生平事件為點,以《對照記》的文字及照片為藍本,以第一人稱的敘述勾勒這傳奇特異女子的起伏歲月。所謂「説唱」,皆因在念白之中穿插著由張耀仁、楊默函所創作的説唱歌曲。而這作品亦為多媒體劇場,即運用不同媒體手段,包括投影、剪貼視頻、動畫等來增加層次。但此文主要從演員的演繹切入,暫不討論其他方面。

 

演員葉麗嘉扮演張愛玲本人,從她媽媽為她兒時照片填色的故事説起,一幅巨大幕布上依次展示著張與家人的照片,伴隨著演員獨白,等大豎排的對應方格宋體字,緩緩映出,視覺效果美輪美奐。但女演員一開腔,非常甜美的聲綫,太優雅了。衣著亦然——從早期的乖巧的旗袍學生裝,到晚期的黑色蕾絲半截裙,最後又落回素白上衣獨白的〈愛〉,我所接收的到的這個舞台版本的「張愛玲」,知性、內斂、甚至有點嫻靜,與我想像中的張愛玲很有距離。在我看來,如用同樣的聲調、起伏、姿態來演繹楊绛,也並不違和。這便是問題了──張與楊的差別竟然不是一般的大。更進一步,作品雖以一生為線,從女童、少女到少婦、老婦等不同的生命階段,主演者維持著一貫的優美、婉約。即便是一百個人有一百個人的張愛玲,但如從所選的《對照記》的敘述看,我所讀到的,是平靜回憶中帶著若有若無的傲氣,極强的自尊同時又彷彿舉重若輕,非常複雜、微妙的口吻和文風。而我在預告片中看到的很有味道的「人生三恨」的念白,在劇場裏真實沿著脈絡,從幼時的大家庭追敘、年青時的肆意遊玩、晚年時的輕淡無奈,專研《紅樓夢》之後,所道出這人生三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重複三遍,演員演得用力,單看動人,但放回張的故事中,卻令我感到為煽情而煽情的刻意了。

 

《説唱張愛玲》劇照相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説唱張愛玲》劇照

相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演繹胡蘭成非常考功夫

 

除卻女主演,另外兩位演員覺士昭儀和楊永德則分別飾演張生命中重要的兩人——炎櫻和胡蘭成。

 

港大時期的張愛玲,遇上炎櫻,一個個性毫不遜色於張愛玲的年輕女子,但在劇中則由演員不斷以雙手成相機取景的手勢圍繞著張愛玲轉,只是兩個天真女學生罷了。早前5、6月的網上版並沒有炎櫻一角。在爲人熟知的張愛玲之旁加上不算太爲人熟知的炎櫻,本是個好的選擇,可惜,現在加了還不如不加,甚至有販賣異國風情的嫌疑。

 

再說說胡、張情緣一段。因為胡蘭成的爭議性,如何演繹便非常考功夫。胡張有三段,前兩段為《范柳原》和《白流蘇》,最後一段為《今生今世》的念白。

 

穿著淡灰色長袍的楊永德登台,背景幕布是電影《傾城之戀》的片段,「最是那一低頭」打趣著畫面上的周潤發,不斷像重複著同一鏡頭。楊一副正人君子模樣,不動聲色,若有所思地站著,而葉則化身成一調皮小女孩,不斷打量、挑逗、試探著楊,甚至做出那種少女般滑稽的那種「想像畫面」,邀請起舞,或是摟入懷內。之後轉到《白流蘇》一段。「真的一個不巧呢」,葉拿起麥克風開始唱歌,而楊完全放下道貌岸然的樣子,開始隨著音樂節奏,像在舞池裏面不由自主地搖擺身子,配著長衫,畫面很是滑稽,而葉一直在自顧自地唱歌。若此段二人飾演的是范白,那這種表現與小説形象大相徑庭。若這是暗喻胡張,則更令人不明所以。更不要提後面二人並立,響起《婚禮進行曲》的一幕,這是對於沒有結婚儀式的二人的「諷刺」嗎?

 

其實,若是走嬉笑怒駡路綫也無不可,與説唱歌曲也相映成趣。但隨後卻來了一個「正劇」式的心跡獨白,實在是非常不協調。但單就這段獨白而言,卻是我整場中最爲喜歡的。這種「情感宣言」,分寸感多一分少一分都會不好,但楊的演繹,再加上以投影把臉部表情放大在布幕上,眼睛嘴巴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如此,才更突顯演員拿捏的功力。一方面令人對其花心舉止不齒,而且更是欲蓋彌彰;但另一方面,卻又令人相信,胡真的是相信自己構造出來的那個無常、真心的世界,讓人對此角色恨之,又可能產生同情,帶出了遐想。

 

總而言之,不少以張愛玲的文本的劇場演繹也給我類似之感——華美,如同都市言情小品,固然也沒有錯,但不禁會惋惜。如果甜裏面不帶一點澀,甚至些許苦,便只是可口,而不足回味了。

 

 

 

觀賞場次:2020年11月27日

演出地點:文化中心大劇院

劇團:進念·二十面體

作品:《說唱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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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梁妍,獲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福利哲學碩士學位。自2012年開始寫作劇場評論,尤為關注小劇場作品。目前從事編輯、研究、寫作等工作。 藝評文章發表於藝Po、Artism、《三角誌》、《明報》等雜誌及網上評論平台。

[說愛玲]改編張愛玲與香港姻緣──評何杏楓《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

有說香港只是「借來的空間」,香港的時間亦只是「借來的時間」,一切好像很虛無飄渺,但細讀《重探張愛玲》一書,就會發現張愛玲的改編者「借用」張愛玲為己所用,「借用」只是方法和工具,改編之作隱含的香港文化和歷史,應該也是不可忽視的要點。

何杏楓《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

何杏楓《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

文/葉嘉詠

 

張愛玲真的很適合在香港討論。張愛玲曾在香港讀書、曾在香港工作、曾為香港寫過一些小說,如〈第一爐香〉、〈茉莉香片〉,她與香港的關係也算密切了。與其從作家身世、作品等作切入點來讀張愛玲,不如看看何杏楓《重探張愛玲──改編‧翻譯‧研究》(下文簡稱《重探張愛玲》(2018年)如何討論這位傳奇作家。這本張愛玲專著共分三部分,資料豐富,論述多元、深入及嚴謹。我特別感興趣的是第一部分有關張愛玲的電影和舞台劇改編,這五篇論文不約而同都與香港有關。「香港」可說是貫串五篇論文的重要線索,而且以不同身影出現,作者適當地把握研究對象的脈絡和線索,呈現張愛玲改編作品與香港關係的重要價值。

 

當日常生活遇上張愛玲

 

首先,最明顯的是書中提到的張愛玲改編者大都是香港人,如電影《傾城之戀》的導演許鞍華、舞台劇《﹝新﹞傾城之戀》的導演毛俊輝和編劇林奕華、舞台劇《半生緣》的編導胡恩威和林奕華。(編者按:陳冠中也曾改編《傾城之戀》)其次,〈傾城之戀〉、〈色‧戒〉等原作及其改編都有香港的情節。前者描寫香港的淺水灣酒店,現已成為「張迷」必到的景點,還有香港特區政府「南區文學徑」為此設計紀念張愛玲的「張愛玲香港之旅」,[1]看來〈傾城之戀〉的魅力已廣及大眾。後者寫王佳芝化身麥太太和易太太在香港購物,小說有這一句:「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山空手回。」[2]香港「購物天堂」的美譽,未知張愛玲從何時領會呢。總括而言,「張愛玲」與「香港」的連繫不限於小說作品,也不止於改編作品,更遍及香港日常生活,成為香港的風景了。

 

如果要列舉書中最「香港」的一篇文章,我認為〈華麗緣中的女神──論馬寬德《樸廉紳士》、張愛玲《半生緣》和進念舞台改編〉一文最能作為例子討論。從作品來看,《半生緣》由《十八春》改寫而成(1950年),然後張愛玲承認《半生緣》的結構來自馬寬德(John P. Marquand, 1893-1060 )《樸廉紳士H. M.Pulham, Esquire》(1940年),「進念」改編小說《半生緣》而為同名舞台劇(2003年)。從上海作家「借用」美國作家作品的結構,再到香港改編者改編上海作家「借用」美國作家作品的作品。從地域上看,從上海、美國再到香港,從媒體上看,從文字到舞台。由此可見,香港或明或暗地包容和吸收外來文化,當中的跨地域和跨媒介的特色,正是重要的香港文化風景。當然,我更想知道,「進念」的舞台劇改編《半生緣》,究竟有沒有「參照」或「借用」馬寬德《樸廉紳士》?如果並置閱讀張愛玲《半生緣》、馬寬德《樸廉紳士》和「進念」《半生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愛玲女神」現象?雖然《重探張愛玲》未有就這方面討論,但為「張迷」及研究者留下了一條可茲追蹤的線索,這便很值得思考了。

南區文學徑

南區文學徑

提供另一看「張」角度

 

香港有沒有自己的歷史?這是一直爭論不休又很嚴肅的問題。我認為《重探張愛玲》以論述張愛玲改編作品的方式,試圖解答這一疑問。〈銀燈下,向張愛玲借來的「香港傳奇」──論許鞍華《傾城之戀》的電影改編〉將《傾城之戀》置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歷史加以考察,其中羅列的資料值得細閱:中英會談(1982年-1983年)、「中英聯合聲明」(1984年),都是影響香港前途的大事件,《傾城之戀》恰好在1984年上映。雖然許鞍華不認為此作與政治有關,但此文的結語正好反映《傾城之戀》電影的「表裡不一」:「《傾城之戀》雖然遠遠算不上是個成功的改編,卻為張愛玲的『香港傳奇』和『香港──上海』的雙城故事補上了一筆,並銘刻了一個香港導演在商業運作下的藝術嘗試與『游移』。」[3]如果電影未能直接訴說香港歷史和政治故事,愛情主題或許是其中一個「暗渡陳倉」的元素。

 

〈「今夜你們唱甚麼歌」──論香港話劇團《﹝新﹞傾城之戀》〉提到舞台劇中「一九八○香港製作」的字幕,還有1987年搬演《傾城之戀》的年份,這應該不是偶然的,「對香港時局的呼應」一節的分析便其來有自,「時空隱喻的閱讀可能」[4]的結論也更加具說服力。此外,與香港歷史相關的論述,還有〈論張愛玲《色‧戒》電影改編在香港的接受情況〉一文。在論文中的「歷史與政治」一節,作者便引用了左、中、右報章,如《大公報》、《文匯報》、《明報》、《信報》、《蘋果日報》,這些原始資料為讀者展示了一個相當廣闊的政治光譜,亦呈現了張愛玲作為跨越世紀的歷史見證。這段見證由1950年張愛玲《色‧戒》講述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日戰與漢奸故事開始,一直到2007年上映的李安導演改編的《色‧戒》電影,香港報刊的討論仍然圍繞「歷史與政治」。相隔五十多年,從小說情節、電影場面到新聞媒體,香港不就是佔據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位置嗎?所以誰說香港沒有歷史,端視乎從哪個角度、哪個人物、哪個時空來觀看和「接受」香港的歷史。

 

 

有說香港只是「借來的空間」,香港的時間亦只是「借來的時間」,一切好像很虛無飄渺,但細讀《重探張愛玲》一書,就會發現張愛玲的改編者「借用」張愛玲為己所用,「借用」只是方法和工具,改編之作隱含的香港文化和歷史,應該也是不可忽視的要點。

 

張愛玲說過她的「香港傳奇」是「為上海人而寫的香港故事」,[5]《重探張愛玲》正為讀者提供另一個閱讀張愛玲的角度:「改編」,這不但為張愛玲研究,也為張愛玲和香港的關係帶來嶄新的體驗。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書中指出林奕華應該是眾多改編者中最熱愛張愛玲的了,改編張愛玲超過七次,最新作品是《說唱張愛玲》。[6]這次他究竟如何借用張愛玲?網上串流和現場觀看的感染力應該是不同的,[7]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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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葉嘉詠,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臺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研究等。曾發表的論文有〈朱天文小說中的食物文化〉、〈《八方》與陳映真〉、〈國族‧家族──重讀鍾曉陽《停車暫借問》〉等。






[1] 「南區文學徑」:https://www.gohk.gov.hk/chi/welcome/south_spots.html?spots=25

[2] 張愛玲:〈色‧戒〉,《惘然記》(香港: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頁11。

[3] 何杏楓:《重探張愛玲》(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頁55。

[4] 何杏楓:《重探張愛玲》(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頁91。

[5] 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流言》(香港: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頁57。

[6] 「進念二十面體」:https://zuniseason.org.hk/zh_hk-programme-details-read_sing_eileenchang.html

[7] 何杏楓評《說唱張愛玲》。何杏楓:〈隔離與斷拾離:2020讀愛玲〉:https://zuniseason.org.hk/zh_hk-explore-details-eileen_chang_isolation.html

[說愛玲]張愛玲的百年孤寂

當人人都着眼於她筆下一位位婀娜多姿女性的身段、衣飾妝髮、美酒佳餚,還有人會關心那個不惜剖開赤裸的自己、將自身經歷重複又重複寫進一個個故事的背後,生命爬滿了虱子的張愛玲想說甚麼嗎?

張愛玲在四十年代曾在上海住過的愛丁堡公寓(現稱常德公寓)門前近照。攝影:吳美筠博士

張愛玲在四十年代曾在上海住過的愛丁堡公寓(現稱常德公寓)門前近照。

攝影:吳美筠博士

文/周怡玲


2020年熱門點擊主題標籤,除了肺炎疫情,還有「張愛玲」。祖師奶奶的百年誕辰,毫無懸念地,在華文圈再次掀起「張愛玲熱」。連香港大學也以「百年愛玲,人文港大」展覽,再次展出大量文獻,以彰顯她在港大留下的痕跡。然而,提起張愛玲,你會想到甚麼?

 

想起張愛玲,或許你會想到她的愛情。「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些「語出驚人」的「金句」一直令眾多張迷着迷,〈傾城之戀〉的男女角力、〈紅玫瑰與白玫瑰〉男人心中的兩朵玫瑰等等,都是人們談論張愛玲的焦點,就連香港書展亦將張愛玲定性為「愛情文學」作家。或者焦點還會放在張愛玲怎會愛上胡蘭成這「渣男」,還特意考證《小團圓》的九莉就是張愛玲,邵之雍就是胡蘭成,卻鮮有留意張愛玲晚年這部作品(其他作品亦是),怎樣不寫大時代,而寫小人物,用參差的對照書寫,表現人生的蒼涼。如果今日的讀者只看以「華麗」與「蒼涼」為名的手帳本上紅、黑兩種強烈色調對比的設計,只看精讀節錄出來的句子,又能否真正了解張愛玲的蒼涼?

 

資深一點的張迷,或許會聯想到更多:出身名門,生於上海,旅居香港,定居美國,漂泊不定使她難以界定為哪地、哪派作家,海派作家有她,香港作家有她,嚴肅或通俗也好像不能完全定義她,好像甚麼也是,也好像甚麼也不是。但她筆下上海與香港雙城的對照書寫,總使人不停談論她的「上海魂」、「香港夢」,好像沾上一點祖師奶奶的邊,就能與有榮焉。〈傾城之戀〉、〈色‧戒〉、《第一爐香》、《小團圓》皆以香港為背景,改編成電影,因着「張愛玲」的名號,不只電影引來熱話,就連作品中提過的地方如淺水灣、香港大學,都成了打卡熱點,亦有人考察張愛玲住過去過的北角繼園街、英皇道蘭心照相館。同樣地,她在上海的故居——靜安區常德路195號常德公寓,今天亦變成旅遊朝聖景點,公寓樓下還開了一家打着以張愛玲為主題的咖啡店兼書店,可謂商機處處。就連假髮、私人書信,都公開成為研究她的資料,甚至有人遠赴美國,到她的居所翻掏垃圾,只恨沒能二十四小時攝錄她的起居生活。漸漸地,「張愛玲」就彷彿成為了一個可以消費的文化符號。

 

常德公寓舊貌。相片來源:網絡

常德公寓舊貌。

相片來源:網絡

來到「百年誕辰」,不容錯過的良辰吉日,這個可以消費的文化符號在今年似乎更進一步。有媒體冠以「文學界時尚KOL」之名,分析祖師奶奶對衣飾的潮流觸角,大談她與CHANEL N°5香水、丹祺唇膏、愛司頭、旗袍、繡花鞋、包金黑藤鐲子等的服飾故事,盡情演繹這襲張愛玲一生的袍子怎樣華美。當衣、住都有,又怎會缺少食?將〈傾城之戀〉、〈談吃與畫餅充飢〉的「司空餅」,化作英式下午茶推出;將《赤地之戀》與小鹿梅酒聯繫上;將〈不了情〉的砂鍋火烔雞、〈金鎖記〉的醬爆蟹年糕,像重現《紅樓夢》佳餚盛宴般變成現實版的「張愛玲宴」。享受着諸般美食,再佩戴上受《華麗緣》啟發而作的髮帶、用上以〈紅玫瑰與白玫瑰〉為題材設計的鏡盒輕抹朱唇,彷彿就能體驗體驗祖師奶奶的時代,當一回民國女子的滋味。此時此刻,誰再在意張愛玲的作品本身?

 

張愛玲的文學創作,承繼了《紅樓夢》,在1930年代五四新文學與海派影響下,卻不得不提其現代性。她筆下大量對上海、對香港的摩登描寫,像《紅樓夢》般對服飾、食物的細緻刻劃,大多為人垢病,指責她沒有像其他同時期的作家一樣,通過啟蒙或救亡的書寫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卻忽視了她將童年成長陰影、名門衰敗、戰時上海與香港,通過角色的精神慾望和生活瑣事等細緻描寫,轉化客體現代及傳統的事物混雜轉變的主體感受,突顯每個微小人物都不免跌入亂世和大時代的時空裂縫,惘然張看。張愛玲像《紅樓夢》一樣,透過大量描寫繁華與衰亡,突出對現代社會奢華背後的頹廢、虛無的反抗。在一生的書寫創作中,她不停輪迴,化身成白流蘇、王佳芝、九莉……當人人都着眼於她筆下一位位婀娜多姿女性的身段、衣飾妝髮、美酒佳餚,還有人會關心那個不惜剖開赤裸的自己、將自身經歷重複又重複寫進一個個故事的背後,生命爬滿了虱子的張愛玲想說甚麼嗎?

 

幸好張愛玲沒有活到一百歲,否則到今天,她應該會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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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怡玲,現職編輯,沒有想像就不能活下去,所以很喜歡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