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幾年的詩歌活動中,池荒懸不時為具體的詩作編配原創的音樂,尤其是他策劃、並親身參與的「詩風電浪」,以詩歌、電音、影像相融,邀請眾多藝術家一同建構多媒介作品,是新世紀香港詩壇值得重點關注的現象和創作實驗。《閒物廢歌》裡自然少不了跨媒介的互動及音樂元素,包括他參與「南音研究計劃」而作的〈波盪〉,觀神功戲、聽《流波曲》、看藝術展而作的詩等,更不用說詩集插入了不少詩人自己的攝影作品。
文:余文翰
《閒物廢歌》(2024年)是池荒懸的第三部詩集,此前,他以筆名「西草」出版過另外兩部:《連花開的聲音都沒有》(2011年)、《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2015年)。他的詩總帶給我們一種悠長的興味,與其詩獨到的嗓音是分不開的。這種「嗓音」由用語遣詞、口吻句式來構成。在我看來,讀池荒懸的詩,猶如風雨過後聆聽雨水從屋簷上滴落,每一顆水珠都精緻、厚重,它們只會一顆接一顆,如彼此斷裂一般,可伴隨時間卻又延綿不絕。之所以聯想到雨滴,正因為他的詩行經常是十個字以內,有時甚至更短促、讓一些五六個字的詩行集中出現。結構上這些短促的詩行裡又多是謂語佔據中心,再接賓語出現,盡量地減少了定語,於是詩行雖短卻有份量,堅定而鏗鏘。
就說〈橋〉這首詩,處理的是歌川廣重的浮世繪作品《大橋安宅驟雨》裡的景象,畫面以俐落的線條鋪滿了滂沱大雨,三三兩兩的行人皆是俯身疾走的姿態,從大橋、川上的木筏、再到連綿的密林,則醞釀出空間上的永恆感。連梵谷也模仿過這幅畫。池荒懸如何描繪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呢?他先將時間稍撥回到大雨降臨前,「密雲醞釀雷 細葉/加速摩擦」,正是電閃雷鳴、風愈發迅疾之際;「擊掌前那遲疑/夢醒前閃過的念頭」,突由動態轉入靜態,可「遲疑」和「念頭」又都是轉瞬即逝的存在,相比大自然,人的一言一行著實太倉促、太輕率了,很快就被隨後落下的大雨消解了。池荒懸寫的是觀畫所感,實際上也寫出了這幅雨景中的永恆、平和與莊嚴,那一刻彷彿是上帝現身「按下按鈕/夾縫間電舌寂滅/驚艷如金剛閉目」。金剛怒目是我們更熟悉的景象,閉目似若有所思,達致美善,故溫和、平靜而不減威嚴。這裡凸顯的是畫家、詩人所感受到的心象,而不是外在的表象,是生活中賦予人寧靜的那一部分,而非營營役役所追逐的形色。「午後橋上/他們沒有一人等待/驟雨過後的陽光」,相比廣重的畫這屬於未來時,池荒懸的詩把所寫事物都安排停當,文意則一直綿延下去。
從〈橋〉一詩或已能夠看出,風格上來講,池荒懸用詞冷峻、剛硬,調度頗為奇崛,看似晦暗,其間又滲透飽滿的情感與堅定的意志。也許從音樂的品味上看已是如此,〈二極管〉是要以詩的想像來轉化當代電子音樂家Aphex Twin和電子音樂二人組Global Communication的作品,他們本身都接近清冷迷幻的路線,循環的節奏間帶出縹緲的旋律。從詩人的作品出發,這裡既有一種虔誠之心沈浸其中,又有一種眩暈的、游移的、壓抑又同時癲狂的自我,他寫道:「養神不養/神的台詞/跪在塵埃上/早晨祈禱/夜間褻瀆神靈」,在音樂薰陶下養神,養的方法不是篤信神靈、靜心祈禱,反而是放任心緒流動,沈浸在自由想像與自我感應之中。所以他「不養神的台詞」反要褻瀆,反要與塵埃為伍。「神好在神」,神靈只好在不可思議、好在神妙奇特。詩人在想像時,連自我也消泯、幻化了,「在水銀的漩渦中/貓夢到了各種甘泉或火湖」,一個滋養生命,一個象徵毀滅,正反之間的搏鬥才是此生的常態。節制的詩語背後其情、其思實在是極厚重的。再看另一首〈五金暗閃〉裡,詩人發現五金店裡各種用於修繕的工具,對人而言,實際上意味著箝制與消磨,「更何況修整街道的工具/房子的部件/甚或各種說話間/被消耗掉的材料/它們按順序排列而縫隙間/互相緊靠的表面/也會長出點點雀斑/⋯⋯/一聲雷鳴便聞到了/暗閃的腥羶」,店內的工具鏽跡斑斑很可能出自超現實的想像,但由鏽跡進而感受到腥味,則是一種真實的生命體驗。
在近幾年的詩歌活動中,池荒懸不時為具體的詩作編配原創的音樂,尤其是他策劃、並親身參與的「詩風電浪」,以詩歌、電音、影像相融,邀請眾多藝術家一同建構多媒介作品,是新世紀香港詩壇值得重點關注的現象和創作實驗。《閒物廢歌》裡自然少不了跨媒介的互動及音樂元素,包括他參與「南音研究計劃」而作的〈波盪〉,觀神功戲、聽《流波曲》、看藝術展而作的詩等,更不用說詩集插入了不少詩人自己的攝影作品。除此鮮明特色以外,這部詩集還有另外兩點值得一提:
其一,詩集中有不少以詩論詩的作品,可他是一個鮮少談詩觀、寫詩論的詩人,正如他在〈避雷針〉中申明「甚至要怎樣斷句/才算對,以及語感、音樂、/意象之類的問題⋯⋯我認為/我暫時不必參與討論」,可他主張,在「時代與各種脈絡」下寫詩,猶如「在雷陣雨中,詩人/必定親舉避雷針」。不過,這類作品以詩論詩,讀者也應該藉由對詩的感通來理解詩人的內在觀念,而不是尋找字面上簡單明瞭的口號,譬如〈亂掀塔羅牌三張〉便寫道:「繼續創造些漂流木般的句子吧/和它們一起凝望阿巴斯的雪地/一起開啟窗和咖啡罐」,他相信這些零落的句子終將找到意義之岸,幫助我們「凝視」與「開啟」。連阿巴斯不也說過,「我不是落在我眼瞼上的/第一片雪花的/好宿主」嗎?
其二,誠如另一位詩人鄭政恆在詩集序言指出,「香港本土賦體詩不是《閒物廢歌》的基本面貌,意象運用是池荒懸的基本技巧,他所傾向的傳統,並非敘事為重心的賦體詩,而是意象為主的現代傳統。」在詩集裡,池荒懸當然也有個別平實樸素、口語化、貼近日常生活題材的作品,不過就多數作品的總體趨向而言,池荒懸的詩能夠代表更年輕一輩的詩人們自新世紀以來,不再滿足於香港詩歌中「生活化寫作」的範式,轉而回返詩內展開語言的經營,尋求與心靈相適應的語言強度。而池荒懸的詩風確倚重詞語的調度,在他筆下,詞語組合起來有時不一定是想像出來的畫面或音響,而是指向心智,他在〈奇觀〉一詩引用過紀伯特的話「把語言作為我們的心智」,在池荒懸這裡,這種具有語言強度的、藉由詞語建構起來的心智,指向某種真誠的關切,以及既不跳脫具體生活又力圖與俗套陳規、與既定現實搏鬥的複雜心靈。
於是,一如〈紙山〉寫道:「便造一座紙山/賜它許多名字/讓神保持荒廢」。只因詩人熱愛語言,語言才是詩人真正的神。倒是詩集以《閒物廢歌》命名,「閒」與「廢」未必要作謙辭來理解。物好在「閒」,才跳脫了現實關係的綑綁,疏遠固定內涵或功能,因而激發詩人想像、成為新鮮詩意的載體。歌好在「廢」,是無用之用,是對現實的反諷,不可教養訓導,只得心領神會。
作者簡介:余文翰,寫作者,評論人,愛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