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的手握着同一個世界 —— 讀《掌中花》

也許我們就如篇章中的甲乙丙丁,清醒時總是忐忑、被回憶中的某些思緒突襲;睡床上總是多夢,以吐出內心的渴望、狂想、激情、迷思。

《掌中花》書影

《掌中花》書影

文/陳志芬


拿著盧偉力博士極短篇小說《掌中花》,心中想起 William Blake 《Auguries of Innocence》 (《天真的預言》) 的開首: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徐志摩的譯本如下: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恆」


我相信盧博士命名《掌中花》,是因為他曾經接觸川端康成的「掌中小說」,亦希望以其作品獻給所有引領他接觸當代的短篇小說的前輩,及日後閱讀這本書的讀者。

誠如盧博士說,他所體會的極短篇並不等於小故事或生活片段,而是人生某些帶有普遍性的體驗。我之前沒有看過閃小說或極短篇小說,完成《掌中花》後特別有種震撼和感動。

就是其「普遍性」和精準的文字,令人看畢每篇都有種陷入片刻沉思的需要,像去捕捉被壓在豐富多彩的生活中那差點被遺忘的患得患失、遺憾的剎那。也許我們就如篇章中的甲乙丙丁,清醒時總是忐忑、被回憶中的某些思緒突襲;睡床上總是多夢,以吐出內心的渴望、狂想、激情、迷思。

過去所發生的沒法改變,但思念和想像都是美麗而美好的。《掌中花》共六輯,當中包括政治意味的寓言式作品和超現實寫作/奇情虛構創作,讀盧博士的文字給人在這荒誕地真實的社會補給另一喘息/想像空間,在〈嘔吐〉一段:「他不能自己地嘔,他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嘔,他嘔出七十年代初在農村吃的草根、樹皮、他嘔出了一條皮帶,他嘔出了一塊紅布,他嘔出了一張男人痛苦的臉,是他爸爸,當年他指控爸爸是反動音樂權威時他爸爸的表情就是這樣的......」。另有些文字則讓讀者隱約地看到舊日的年青人走上街頭的身影和聽到他們的歌聲,〈等待那一天來到〉寫道:「後來有一段日子,他沒有來公園,但他妻子仍然一個人準時到來,風雨不改,她甚至會緩緩地跑步,一邊跑,一邊還會哼著年青時唱的歌。她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那時他是大學生,她是初中生,同樣為迎接幾千年遇上的新時代而走上街頭。面對軍警的鎮壓,他們無畏無懼,『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鐡,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他們手挽手,唱著歌,銅牆鐵壁似地迎向眼前的暴力。」在全書第一篇〈隧道·廣場·夜〉:「躺在床上,他腦海就閃現許多那年電視上看到的一張一張呼喊的臉染血的畫面,這些畫面會化為許多碎片,像破裂的玻璃鏡面,是而左右橫飛,時而飄浮不定。// 『也許這長期失眠,是要我記住夜晚,提醒我要記住曾經發生過的事。』有一天他突然有這閃念。他起床,點起一枝白蠟燭,望着火光微笑。」不論回憶被殘酷的現實打破成多少塊碎片,我們都必須拼湊變,令其成為將來的種子。

其餘描述日常生活中的事與願遺、失之交臂作品則產生極大的共鳴,或失落感、或安慰。〈永遠的初吻〉寫她出席年輕時曾跟自己走得很近的那個他的喪禮:「她凝視着前方,臉上泛起了難以形容的一種悲哀。眼前的他,安詳如剛睡去的赤子在小小的床上靜靜地滲出天真。他嘴角含笑,是想念起一些童年往事,抑或是青年時的美好時光?//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着,她不時會想起他,有幾次內心是強烈觸動的。是什麼時候呢?對,有一次是兒子小學畢業時,看着台上頒獎典禮,她彷彿以為坐在身旁的不是丈夫而是他;另一次是看了那套經典電影之後,當看到那對父子為求生存下去奔走在意大利破落街頭上尋找失去的單車她不能自己地落淚時,她突然想起他。// 他們見面了。她表白了,他也表白了。然後,他們各自回到各自的家,繼續過他們各自的生活。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離去。// 他那時沒有吻她,只是在她耳邊講了兩句:『我要走了,我捨不得你。』那天之後不久他就着進醫院了......」。〈午夜的旗袍〉描述50歲生日的她,為了見當年在感情上選擇退縮的他一面,而把丈夫為自己舉行的生日會延遲兩小時才開始。那個晚上,在他去機場前,他們全盤托出心底話,「她很少這樣看香港的,不期然笑了,就在這時,從玻璃窗的反光中,她乍然見到他與她的臉竟重疊在一起。窗外煙花綻放,窗上是他深情凝視的影像。// 生日會很熱鬧,兒子女兒分別為她表演,丈夫也特別請了一對弦樂四重奏來,很多人都盛讚她穿旗袍與丈夫跳舞的美態。深夜一時,當她把旗袍放回衣櫃時,她腦海裏突然迴響着轟隆轟隆的煙花綻放聲」。

畢竟盧博士是我大學電影系的教授,讀着他的文字是一種享受:透過文字書寫了鏡頭的畫面、場面調度、蒙太奇等等的電影感,例如〈鋼琴上的螞蟻〉這一段:「當鋼琴家傾注全副心神演繹拉赫曼尼洛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時,一隻螞蟻在最低音的琴鍵上爬行。坐在前排貴賓席的前總統突然心臟病發,猝死在座位上。// 鋼琴家的演奏結束了,那隻螞蟻爬到最高音的琴鍵上。同一個晚上,前中央書記署總書記被發現在家中以利刃自殺。」另外,有些故事分成兩個(或更多)部份,從不同角色的視點(POV)出發,在懸疑的氣氛中展開故事,充滿樂趣。

理解為何極短篇小說並不等如生命片段,這些都是生命的痕跡,是世世代代不論在大社會還是社會縮影層面上每個人都會遇上的事和感受。書中最後一輯包含〈蜷縮一〉至〈蜷縮七〉,同樣是蜷縮身體的動作/片段,卻是七種不同生存狀況而又這麼熟悉的質感。〈蜷縮一〉:「我靠着對Jane與Peter的祝福而生活下來,逢年過節、同學聚會,我們都有見面。不過有幾次Jane想與我單獨見面我都避開了。我把所有心事變成我的文字,朋友都說我的小說是深藍色的。// 我捲縮在酒會一角,靜靜地拿着一酒杯,我想起Jane,我亦為Peter的成就高興。」〈蜷縮二〉:「『我不會再找你的,放心!』在踏出噴射船時她對他說,整個碼頭的浪變得現代女性起來。然後,她回到自己多姿多彩的世界;然後,她發現有了那個人的孩子。// 她打掉孩子,在自己的床上蜷縮。半年。」〈蜷縮三〉:「丈夫死後,兒子本來要接她一同住。// 她確實是想離開那舊唐樓,但並非要與兒女同住,而是搬進了一所更舊的房子。她執意住進一所老人院。// 沒有人知道,她是為着已患了老退化症並得到末期癌症的他而這樣的。她每天都坐在大廳中,織毛衣、看書,也遠遠地看着在房子東南角小床位上的他。他綣縮在那兒,像一團毛線,使整個空間和暖起來。// 有許多年,他與她的回憶交織,如同他們在街上的身影。行人道低聲吟唱熟悉的歌,日子點綴成網,網住了往深淵下跌的他與她共同擁有的那個初夏,網住了整個城市。」

帶着感動完成這本書,希望盧博士所種的這棵《掌中花》能散落在不同人手上,在他們的想像裏遍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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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志芬,一直以為文字是自我表達的唯一工具。帶著說故事的初衷完成電影系課程,畢業後曾在視覺藝術範疇工作。觀賞劇場和舞蹈的經驗漸漸累積,文字還是身體作為表達工具的迷思繼續發酵。現推廣日本舞踏。大自然/禪修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