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詩賞」之衣食住行篇

如果用「常常」來安慰自己,則「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有時那只是情緒」,就變成工作使人疲倦、使人鬧情緒是常事,理所當然,人人都會遇上。只要你「到外面的路上走走」,看大家都在各自忙碌、默默工作,就明白生活從來就這麼過,沒甚麼大驚小怪的。明白了,人就變得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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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永康

不再是詩的年代,有誰想過,在日香港這個「文化沙漠」裏竟會長出「詩」來?且讓我們隨香港詩人的足跡,從衣食住行一窺「香港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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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英傑的〈晾衣〉花大篇幅仔細描述媽媽窗外將曬衣裳竹「穿進窗外,外牆另一頭伸出的鐵架/上面其中一個鐵圈裏」,再穿另一邊的鐵圈的舉止動作,然後「可以透一口氣了――」.將「把衣物/逐一/套入/晒衣裳竹/攤開」。晾衣工作才算圓滿。

 

居住高樓大廈,尤其在公共房屋居住的香港人,日常晾衣是一項十分吃力和危險的工作。將竹竿伸出窗外,再探身外面晾衣,稍一不慎便失去平衡,晾衣婦連人帶竹一齊墮樓的意外,在香港時有所聞。原來一個簡單的日常晾衣勞作,可以危機重重。不過,住高樓要晾衣卻是生活「必需的危險」。所以每當要搬家,「媽媽/常常惦記的是/不要忘記了那些/晒衣裳竹」。詩人細意描述媽媽晾衣的動作神態就變得別具意義。即便如此,詩人也只是平淡如水般白描媽媽晾衣的舉止動作,沒有歌頌母親的偉大詩句,葉英傑的〈晾衣〉用「平常語」訴說「平常事」,將感情收藏得不著痕跡,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

 

不過,我們小心掀開此詩的白描面紗,便發現平凡詩文原來暗藏「平衡道理」。媽媽高樓晾衣、花貓高樓散步,都危機處處,關鍵在於「平衡」。所以,媽媽要「像撐竿跳運動員」;花貓要「尾巴/向上翹起,尾尖向前微彎」。在高樓成長的「我」,就有一個「像撐竿跳運動員」一樣強壯、懂得「平衡」的媽媽照顧,便可以「整個下午/我伏在窗邊的床上,看陽光」,在陽光下成長──給「一個個/扁扁的平衡四邊形」圍住。「我」就是那個「應該的正方」、那個「有一陣子,會短暫撐成/應該的正方,輕撫/會感到燙手」的「陽光中」的孩子──「我」「整個下午」都有「平衡四邊形」圍住:媽媽撐起竹竿為我晾衣,照顧我的生活;「陽光」撐起窗框照耀我成長。我們將詩人小心隱藏的比喻關係繪製成表就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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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英傑的〈晾衣〉透過寫媽媽日常晾衣的勞作,歌頌平凡而偉大的母愛。待到詩快要結束時,「衣衫一整天在外面煎熬/都散架了」衣服曬乾了,詩人寫媽媽收衣衫也語重心長、語帶雙關:「媽媽把他們撫平,再摺疊好」。「他們」既指衣衫,也指家人、兒女──媽媽為「我」、為家人撫平「一整天在外面煎熬」。生活路上再艱辛、再崎嶇不平,也有媽媽撫慰、「疊好」再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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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的〈藍地 (1989-1990)〉由三部份組成,第一部份記敘茶樓喝茶的情況;第二部份寫街市所見;第三部份寫「回家的路」。「藍地」地處香港新界屯門區鄉郊,詩題註明(1989-1990),正值詩人十周歲(詩人生於1979年)。看來詩人要領我們去參觀他兒時成長的舊香港農村風貌;尋找八、九十年代新市鎮發展變遷的軌跡。

                  

〈藍地(1989-1990)〉內容簡單易明,詩中呈現豐富的畫面讓人目不暇給。我們將「雜然前陳」的畫面稍為梳理一下,就發現詩人向我們呈現的第一幕,就是一個新舊交疊、長幼一堂的熱鬧「茶市」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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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的瓷器碰撞聲、漂白水味、過時的裝潢和老花眼鏡,與小妹眼中馬拉糕的「操行紀錄卡」、「枱布的破洞」和高處的貨車聲新舊交疊,正是八、九十年代香港發展的縮影。

 

第二幕詩人帶我們走「藍地」「街市的泥路」,看「帳篷下的攤檔」、看「一塊濕的木板擺著鮮艷的蕃茄和茄子/葱,白菜,芫荽,蘿蔔」、看「農家純熟的蹲姿」;聽「不純正的廣東話叫賣」、聽佛寺鐘聲。還有讓人發笑的「賣瓷器的男人」,守著自己的「碗碟盤罉,又面對滿街的菜蔬鮮果/報紙的油墨香怎可解饞」。「黑加侖子味冰棒,滴濕了街市的泥路」,「我」和「小妹」青澀的童年恰似街市的顏色,「我們伸出舌頭,她的青綠色/我的紫紅色,都很鮮艷」。

 

第三幕寫「回家路上」,詩人帶我們「繞過」誠實、悅目的蕉林、狗尾草、蟬鳴和鐵皮屋,走一段「好直好長」,「軟化的柏油路」,再「爬上天橋」,「家」就在「公路對面的大廈」。在「回家路上」,詩人安排了一個十分滑稽、耐人尋味的畫面:

 

汽車在我們右邊飛馳,外公挽著的膠袋

在風中霎霎作響。他敝開的短袖襯衫

飛起如一件海軍斗篷

 

如果「汽車」和「膠袋」象徵現代化;「外公」和他的「短袖襯衫」象徵傳統,那麼,「飛起如一件海軍斗篷」的「將軍形象」將是藍地街市留給詩人和讀者的最後印象?離開了海洋的「海軍斗篷」還有用武之地?「白布鞋」只能將碎石「踢得滾前幾呎」,無法踢走一條「軟化的柏油路」,恰似「狗尾草的莖很嫩」。而此時,在「家」的反方向「不時有人騎著單車/運送新鮮的蔬果,鈴鈴鈴鈴」。哪裏才是我們的「家」?麥樹堅的〈藍地〉呈現一個舊香港──我們的「家」,正漸漸的遠離我們……

 

 

鍾國強的〈房子〉由九節組成,此詩道盡香港人畢生為居住的房子而苦惱的悲哀。詩人首先憶述兒時與父親一起製造磚塊蓋房子的情境:「將水注入水泥混和沙和碎石/再倒進長一呎寬六吋的矩形木框裏/舂實,壓平,慢慢移去木框/便是一個堅實的存在」。在父親親手造的房子裏成長的童年,「可以望遠/可以栽種玫瑰,延續新年過後的橘子/可以開四方的口,將風景納入牆壁」,此節末句憶述「我」在父親的房子裏玩耍,「沿樓梯一直滑下,停在地下一角的影子裏」──那是活在「父蔭」,不必為房子煩惱的快樂童年。 

 

詩的第二節寫「我」搬離父親的房子,投身社會生活,租住「顧生顧太」的房子的情況。因為「房子不是我的」,便要遵守「包租公」和「包租婆」顧生顧太許多「不可以」的嚴格租住規條:「不可以喧鬧,不可以有子女/不可以舉炊,不可以在燒水之外/燒其他甚麼」、「不可以夜歸」、「不可以把窗擴闊」……「房子」變成了一頭巨獸,吃掉「我」許多生活所需。此節末句「一幢彪形大廈,把影子蓋滿我全身」,十分形象化地呈現「房子」的可怕。

 

到了第三節,我們終於讀到「房子是我的」的豪言壯語。但「我」的房子面積小得可憐:「我把左手伸向一面牆/伸盡的右手中指便得暫時離開/另一面牆,約莫三吋光景」、「我一腳踏在客廳也是飯廳的柚木地板上一腳/踏在廚房暗紅色的方塊瓷磚上」。縱使如此,「我」卻「感到踏實」,可以「放下百葉簾/把平日可以握手的鄰居排在外面」,將多年積存的「廢氣盡情釋放」,並且「漸漸膨脹」……

           

第四節進一步寫「房子是我的」,且在「在銀行誇飾的信箋/和地產代理頻繁更換的廣告之間/我感到房子的實在」──那是無殼蝸牛終於擁有自己的殼的「實在」;那是「殼價」在廣告不斷催谷上升的「實在」。並且讓人「越來越輕」,彷彿坐上夢想氫氣球,「慢慢,向著膨脹的天空飄升」……

 

詩的第五節急轉直下,原來「房子不是我的,是銀行的」。跟大部份的香港人一樣,「我」將剛買下的房子抵押給銀行,然後分期「供樓」還款給銀行。因此,只要每月有錢給銀行,便可以「暫時」說「房子是我的」;便「可以」實實在在的生活;便「可以」在房子裏做許多「無關痛癢」的事情。銀行要的是錢,其他事情一概不管,此節諸多的「可以」與租住「顧生顧太」房子的諸多「不可以」形成強烈對比。

 

詩的第六節記敘「父親一次意外,從樓梯高處跌下來」,便著手「分房子」予三個兒子。由「分房子」想到「成長」、想到「家」。「我的房間從那裏分出來,穿過籬笆/水井,爆竹碎屑和人煙,然後停在/不得不停的地方,那是甚麼地方呢?」,一生追逐安身的「房子」,甚麼時候才能在自己的房子「停下來」?父親「分了的房子其實是一個房子」,「房子不是我的,是父親的」。

                                                                                 

詩的第七節只有一句「房子不是我的,父親和我都知道」。此節承上啟下,展開詩人對一生追求「房子」的思考和感慨……

 

的確,「房子不是我的,父親和我都知道」,三兄弟瓜分父親的房子,「我分了/二樓另一半」。「我」只佔房子的「一部份」,所以「房子不是我的」。此外,兄弟三人成長後都遷出了「父親的房子」;都要成家立室,追逐自己的房子。那「瓜分的房子」,始終「不是我的,父親和我都知道」。由父親想到自己、想到兒女、想到自己將來分期「供完」的房子:「我想房子將來,房子將來/是不是他們的呢?還是我和妻/出付所有後守著空闊的四壁」。一生追求的房子,最終要重蹈父親的覆轍?

                        

鍾國強的〈房子〉對港人追求「房子」的思考是沉重的,此詩抒發了香港人為了房子世代「付出所有」的悲哀。詩末詩人將我們一生追求的房子等同「兒戲」,讓人讀來心痛:「房子不是我的,我看著對面的島/遭一把刀子切成八塊」。到頭來我們一無所有!

 

追求「房子」成為香港人的生活陰影。我們讀鍾國強的〈房子〉就一直停在這個陰影裏。詩的第一節寫「我」兒時在父親的房子裏遊戲,「將風景納入牆壁/並沿樓梯一直滑下,停在地下一角的影子裏」。「父親的房子」給「我」庇蔭,那是快樂的童年。詩的第二節寫「我」租住顧生顧太的房子,租住條件諸多的「不可以」,把「我」壓得透不過氣來,「對面/重建成一幢彪形大廈,把影子蓋滿我全身」。「房子」的生活陰影形象、生動。詩的第三節寫「房子是我的」,「我」在細小的房子裏感受家具、「在它投在地上漸漸膨脹的影子裏」。由渴望擁有房子,到真正擁有房子;由空虛到實在,過度壓迫後的膨脹、虛榮心理,由一個「漸漸膨脹的影子」交代。詩的第六節,寫「(父親)跌在自己一手建造的陰影裏」。我們為房子而活,為房子而站起來,繼而「膨脹」,最終也倒在房子的陰影裏。

 

我們確為「房子」而「膨脹」。香港寸金尺土,我們的房子雖小,卻有「膨脹」的理由。因為「房子是我的」,「我放下百葉簾/把平日可以握手的鄰居排在外面。燃起煤氣/把魚腥肉臊連同廢氣盡情釋放」,「我一腳踏在客廳也是飯廳的柚木地板上一腳/踏在廚房暗紅色的方塊瓷磚上,感到踏實/感到電冰箱源源滲出的冷藏味道/在它投在地上漸漸膨脹的影子裏」。在自己的房子裏將「廢氣盡情釋放」,感受「冷藏味道」在「膨脹」,與其說是「膨漲」,毋寧說是「發洩」、是反語。此外,我們在不斷「膨脹」,還因為房價的不斷上漲。「在銀行誇飾的信箋/和地產代理頻繁更換的廣告之間/我感到房子的實在,就像蝸牛感到殼/敲下去有金屬的聲音」。有金屬聲音的房子(殼),且超現實地「越來越輕,慢慢,向著膨脹的天空飄升」。這場景讓人想起美國卡通電影〈UP〉(沖天奇兵):「膨脹」的氣球、「膨脹」的房子;「膨脹」的房價、「膨脹」的夢,「向著膨脹的天空飄升」……誇張變形超現實的場景,將一生追求「房子夢」,過度壓迫的心理膨脹的諷刺效果推向極點。

 

鍾國強的〈房子〉帶我們遊走於「房子不是我的」與「房子是我的」之間,感受「房子迫人」的生活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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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鈞的〈中午在鰂魚涌〉主要記敘作者因為工作疲倦而「到外面路上走走」,排解鬱結情緒的情況。全詩內容盡是詩人散步沿途所見的人和事,「雜然前陳」在我們面前。值得我們留意的是詩中眾多「有時」句子構成的獨特語調和內涵。由「有時」句子構成含糊、不肯定的語氣,衍生出生活既可以「有時」這樣,也可以「有時」那樣的內涵。於是,「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有時那只是情緒」就變成一句無關痛癢的陳述。這種讀起來平淡、平易,親切如閒話家常的「有時」句子貫穿全詩,最好紓緩緊張不安的情緒。

 

「有時」可以作「往往」、「常常」、「時常」解。例如我們說:「生命有時很脆弱」,就等於說:「生命往往很脆弱」、「生命常常很脆弱」、「生命時常很脆弱」。我們隨詩人「到外面的路上走走」,「雜然前陳」盡是大家司空見慣的生活日常。我們稍為整理一下詩人「中午在鰂魚涌」漫步所見的事物,不難發現當中的「必然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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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果檔有鮮紅色的櫻桃」、「煙草公司有煙草味」、「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那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合理常態」吧?理所當然的事物變成了紓緩鬱結的良藥,生活「有時」(常常)就是這麼簡單、自然而然。

 

「有時」也可以作「偶爾」、「不經常」解。例如我們說:「生命有時很脆弱」,就等如說:「生命偶爾很脆弱」。我們偶爾工作累了鬧情緒,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看櫻桃的鮮紅、嗅煙草的香味、看花看海看天空……生銹的剪刀「偶爾」要磨一磨,走(工作)累了的雙腿「偶爾」要休息一下。下雨天無懼「偶爾」「淋一段路」。「總有修了太久的路/荒置的地盤/有時生銹的鐵枝間有昆蟲爬行/有時水潭裏有雲」,絕處總有生機。生活有「一千罐不同的顏色」、有一千種生計,「密封或者等待打開」。「走過雜貨店買一支畫圖筆」,好讓我們繪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有時」無論作「偶爾」解,或者作「常常」解,都有安慰、安撫的意思。用「偶爾」來安慰自己,「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有時那只是情緒」,就是說:偶爾工作使我疲倦,「偶爾」的疲倦好快過去,「偶爾」鬧情緒也是正常的。遇上這個情況,最好暫時離開自己的工作環境,「到外面的路上走走」就好,一切都會過去的。如果用「常常」來安慰自己,則「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有時那只是情緒」,就變成工作使人疲倦、使人鬧情緒是常事,理所當然,人人都會遇上。只要你「到外面的路上走走」,看大家都在各自忙碌、默默工作,就明白生活從來就這麼過,沒甚麼大驚小怪的。明白了,人就變得成熟。

 

不過,到外面走了一圈之後,詩人在結束此詩的時候卻不說「有時」,而是語氣堅定地說自己「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抵受不了「生活連綿的敲鑿」和「太多阻擋」、「太多粉碎」。於是,常常、「有時我走到碼頭看海/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對抗生活的風雨;「細看一個磨剪刀的老人」,學習磨礪自己生銹的雙腳;「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學習像石一般堅硬」。然而,我們畢竟不是石頭,總有「想軟化」、「奢想飛翔」的時候。因為「有時」、因為「奢想」,生活便有了色彩、便有了這首詩。

 

1.   葉英傑〈晾衣〉黎漢傑編:《香港詩選2013》,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5年12月。

2.   麥樹堅〈藍地(1989-1990)〉麥樹堅:《石沉舊海》,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6月。

3.   鍾國强〈房子〉鍾國强:《生長的房子》,青文書屋,2004年12月。

4.   梁秉鈞〈中午在鰂魚涌〉梁秉鈞:《雷聲與蟬鳴》復刻出版,文化工房,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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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永康,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現職中學教師。詩、文散見於《香港文學》、《文學世紀》、《秋螢》詩刊、《詩潮》詩刊、《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香港詩選2011》、《香港詩選2012》、《香港詩選2013》、《香港詩選2014》等。撰有《新詩讀寫基本法》、《新詩賞析基本法》、《愛情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