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組得獎作品】推薦獎:〈通俗文學的不落俗套──淺評鍾曉陽的《遺恨》〉

鍾曉陽的《遺恨》,究竟是什麼樣的「遺恨」?她寫的,是大時代下的一道浮城風光,也是一幅顛倒失衡的社會眾生相,更是一場只屬於他的,鏡花水月。

鍾曉陽作品《遺恨》

鍾曉陽作品《遺恨》

推薦獎:胡珮嘉

編者按:為提早表揚優秀作品,現以不記名方式把作品刊登,以供大家欣賞。賽果公布後將會加上原作者名字。文中所有圖片皆為編輯所加。

作者在封面上寫了這麼一句──「他唯一的錯,就是愛錯了人。」,配合黑沉沉、像化不開的濃墨般的,卻又在角落裏開出幾朵繡球花的封面設計,可見全書的基調早就從封面開始被奠定:這個故事注定充滿陰差陽錯、化不開的恩怨情仇、零碎的甜蜜時光。 可鍾曉陽的《遺恨》,究竟是什麼樣的「遺恨」?她寫的,是大時代下的一道浮城風光,也是一幅顛倒失衡的社會眾生相,更是一場只屬於他的,鏡花水月。

      整本書一口氣看下來使我心情甚沉重,那是一種有口難言的鬱悶。劇情如同上世紀電視台在黃金時段內播出的豪門倫理大悲劇──混亂非常的男女關係、暗流湧動的家族恩怨、千絲萬縷的身世秘密、飄搖不定的社會現況等劇情通通一個不漏。乍一看,劇情落入俗套、毫無新意,可作者寫得妙。在她的敘述下,這些通俗的劇情竟然有娓娓道來之感,使我輕易沈浸其中——「一平記憶裏像是走了很久很久,山路無休無止向上盤繞,房子都是一間一間隔很遠,藏在林深處,從馬路上只瞥到突出樹頂的一角簷或一角牆。」、「風雨在四面築成了密林,他們是森林裏躲避巨人的小動物,瞌睡懵懂中碎碎細語說著心事。」、「荒草懸崖之外是天地,平地之上是塵世,塵世之上是天,中間是重樓遇層山,突出雲靄的峰頭是仙島。」這些細緻的環境描寫,帶給讀者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像是電影鏡頭般緩緩展開,融情入境,泛出詩意。讓我們能從混亂非常的家族鬥爭劇情當中抽身,在作者的文字下開拓更寬廣的視野,避免過分緊繃,達到一張一弛的效果,也在緊張處後立刻放鬆,以巨大的反差更見其緊張。

Photo by Antonio Car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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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後半段,當我以為鍾曉陽打算繼續就豪門恩怨拓筆時,她卻把筆鋒一轉,揭示深院中人性的無奈與掙扎──如豪門兄妹之間的亂倫關係、于珍嫁入豪門所受的屈辱等,富商黃景嶽的意外身亡,更把劇情推到新的高潮,作者順勢上演了一齣意料之外的懸疑戲碼,讓男主角于一平捲入更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為結局鋪墊。無論是前半段的家族情仇與後半段的反轉懸疑,每次的劇情轉折雖讓我措手不及,但也有驚喜之處。

      我特別喜歡鍾曉陽選擇的年代設定,她把故事放在一九八二年,這一年正是柴契爾夫人造訪北京,決定香港變化的開端。新年月,新氣象,正好反襯書中富裕家族的悄然崩塌,上流社會失格的道德操守。而作者在其中穿插了一場虛構的社會運動,為這座世紀末的小城,添上了幾分飄搖不定,但又好像在影射什麼,能讓讀者自行細味。另外,我也格外回味她筆下的香港,因為那是真實的,是設身處地的描述──「進入深水埗車行漸暢,沿途景物都是他熟悉的橫街窄巷、舊唐樓、店家……」、「山風徐來,帶著一股濕悶,是香港人熟悉的梅雨季味道。」有別於旁人愛寫的維多利亞港,她極力詳寫「貼地」的香港景色。她書中的香港,更充斥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她毫不吝惜的運用方言──「姑姐」、「扒房」、「一殼眼淚」、「乜乜」,這都是撲面而來的親切感。書中的香港,既有如隔雲端的豪門瓜葛,也有柴米油鹽的市井生活,這裏不再只是璀璨的東方之珠,也是世紀末中難掩滄桑動盪的沿海浮城。《遺恨》中的香港與我而言,像不爭春的荼蘼,小城的光輝繁華徐徐離場,荒涼滄桑隨之而來。但也只有這座苟然殘喘的城市,能承載這樣豐滿的傳奇故事。小城市,大故事,更顯張力。

Photo by Chromatograph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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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唯一的錯,就是愛錯了人。」此書最大的特點,便是一改愛情小說以女性角度出發的傳統,改為由男性角度敘寫。同時亦一反常規,男主角于一平並不是作者推進劇情的工具,相反,他無法掌控劇情走向,是被壓抑的一位。從小說的開始到結束,他都處於被動狀態。他被一通電話推著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海上順流而下的浮萍,在宿命面前,他沒有任何「主角光環」、沒有抵抗的能力。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凡人,最後被命運洪流牽引,走進無法逆轉的悲劇結局。于一平的遭遇、他坎坷的情路、甚至是他最後的死亡,都觸發我的一連串思考:若然他當初沒有接到那一通電話,他的人生,會否變得更美滿?人類在命運面前,真的沒有抵抗能力嗎? 相信這些疑問,便是作者想透過于一平告訴我們的訊息。 

    也許是鍾曉陽想把創新貫徹到底,她把女性角色塑造成堅強、有主見的獨立形象,其中以寶鑽的塑造為甚。黃家二女兒寶鑽是個書中罕有的成長型人物,她的年輕、活潑絕對為這故事添上了一抹亮色。小說的開頭,她只是個刁蠻任性的小女孩,在于一平背後喊他「平哥哥」。到她在小說的中段出國歸來,她已是個婷婷玉立的少女,敢於突破枷鎖去追求所愛,而在書的結尾部分,她已成了一名母親,經歷過痛失丈夫後,反而更獨立堅強,執意查出丈夫于一平真正的死因,並留下了結尾最耐人尋味的一句──「我要報仇。」她的年齡跨度是角色中最大的一個,儘管沒有詳細描寫她出國讀書後的經歷,但作者之後的補充相信足夠讀者輕易聯想到這個小女孩在情節以外的快速成長。

另外,她出場的篇幅雖不重,但她每次的出場必定是劇情的轉折點──于一平被陷害、于一平得到第一段真正的愛情、揭曉謀殺案的兇手。相比起男性角色于一平的被動,作者讓女性角色寶鑽完全掌控劇情發展,一反男性做主導的傳統觀念。

     最後,容許我淺評此書的不足之處。我個人認為,此結局雖是留白,賦予了讀者無窮無盡的想像空間,但實在令我過於意猶未盡,甚至悵然若失。或許輕描淡寫的結局更能顯得這是一場鏡花水月,來去無痕。可是這令故事略有不完整之感,這樣盪氣迴腸的故事,最後竟落得一個輕輕的結局──兇手消遙法外、其他人物也不知何去何從。

   前有張愛玲,她傾塌這座城,成全一雙人,結局倒算圓滿快樂。現有鍾曉陽,她沒把這座城傾塌,也沒成全一雙人。她以新瓶裝載如舊酒的恩怨故事,以大格局寫小兒女的繾綣情思,以一個又一個的轉折橋段描寫人生許多的猝不及防。最後在盪氣迴腸的餘溫中,她留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結尾,正對上了書名── 一段綿綿無絕期的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