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以外的夏濟安:如果愛情來到

夏濟安《黑暗的閘門》

夏濟安《黑暗的閘門》

文/何有


“Lonely unto the Lone I go;

Divine, to the Divinity” 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夏濟安第一本日記的扉頁背面錄了兩位英國詩人的詩句,這句是其中之一,出自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大意是「自己靈魂寂寞一部分仍歸寂寞,神聖一部分仍歸神聖」。同頁下方則貼了一張「學生選習學程單」小紙。填寫單子的人是Re(經糊名處理),夏濟安早年單戀的對象。

 

若非夏志清翻開沾過貓尿的紙盒,找到那本日記,我想那些往事的獨白應會被時代所湮沒。而我們則只能用他的文學批評研究、旁人的憶述等碎片去構建對他的認知,如缺了部件的機械般缺了血肉。對他的關注,離不開他與夏志清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出的貢獻。

 

夏氏雙塔

 

夏濟安與夏志清,是中國現代文學評論界的兩大巨人。夏志清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把中國現代文學介紹到西方,論述中國五四運動至六十年代初的小說發展,並發掘了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等作家。而其兄長夏濟安則在1950年來台任教台灣大學外文系,後與吳魯芹、劉守宜,及香港的林以亮辦《文學雜誌》,在兩地「戰鬥文學」風氣日盛的情況下,推動台灣純文學發展,而雜誌為引介新批評與歐美現代文學進入台灣的先河。

 

營辦雜誌的四年間,夏濟安發掘了白先勇、李歐梵、王文興、葉維廉等人。夏濟安對他的學生影響甚深,如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有對魯迅的精神史及文學貢獻的分析,其中試圖瓦解幾十年來大陸流行的魯迅研究傳統,而這少不免受夏濟安以往對魯迅文學世界複雜內涵解釋的影響[1]。作家白先勇在〈驀然回首〉亦有一部分提及夏濟安對他寫作路的影響:

 

「我記得他那天只穿了一件汗衫,一面在翻我的稿子,煙斗吸得呼呼響。那一刻,我的心在跳,好像在等待法官判刑似的。如果夏先生當時宣判我的文章「死刑」,恐怕我的寫作生涯要多許多波折,因為那時我對夏先生十分敬仰,而且自己又毫無信心,他的話,對於一個初學寫作的人,一褒一貶,天壤之別。夏先生卻抬起頭對我笑道:「你的文字很老辣,這篇小說,我們要用,登到文學雜誌上去。」那便是「金大奶奶」,我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

 

他所著的《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於1968年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成為西方學界研究中國左翼文學研究的重要作品。書名出自魯迅五四時說的一句話:「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黑》前數章以人為中心,重點研究瞿秋白、蔣光慈和魯迅,並延伸到對中國文學傳統「政權」凌駕於「筆權」狀況的探討,以至最後左翼文人在這狀況下的悲劇結局。

 

就政治主導風向的五四運動,夏濟安曾提及他想「創導一種反五四運動,提倡古典主義,反抗五四以來的浪漫主義。」[2]因他當時認為五四引起的浪漫主義將隨中共的消滅而失勢,而中國文壇需要新的理論指導,而確立中國的傳統,則需要對詩、書法、京戲、武俠等舊文化有深入研究,他認為這是可做一生的工作,可惜他學易之年以前,生命就草草劃上了句號,於辦公室內因腦溢血病逝。

 

若合上黑暗的閘門,拋開夏濟安中國左翼文學研究的權威地位,從另一扇窗看,不難窺見字裡行間是他落寞的側影走過。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

 

夏濟安的憂鬱

 

「我的創作,一定有一個大缺陷,即對愛情的認識不夠。」[3]

 

這話寫於1950年11月25日給夏志清的書信。夏濟安在給弟弟的書信赤裸地展露了他文學批評以外的脆弱。

 

性格內斂的夏濟安,收到女生的聖誕卡已經十分快樂[4]。一生多情,追求過許多女生,女生的手卻從來沒牽過,唯一的接吻經驗則是由當時香港一位陳姓女作家說要教他接吻才獲得[5]。暗戀Re的日子,上課時他會特意站到靠陽光的位置,日照下讓自己的影子好像碰觸到她的臉龐般[6],而這幕他只寫在日記內,沒對Re說過。

 

有次Re帶了女同學到紅樓找他,盼望他可以接濟對方,那時值國共內戰,生活窘迫,他的薪金只夠吃豆漿油條、炸醬麵,一些最簡便的飯菜,他還是立即把剛領到的月薪全數交給對方。有天Re偶然到宿舍找他,他就欣喜若狂,寫了長信給Re表達愛意,直白地傾吐了對她的愛慕,最後失敗了[7]。

 

以後,他唯恐怕自己的愛意讓對方知道,對送禮物變得十分講究。如他在書信中就曾托弟弟在美國幫他代購生日卡,希望卡片隆重而高貴,有對方喜歡的淺藍色,但句子又不可肉麻,要避免Sweetheart等的字樣。

 

可惜由初時單戀十三歲的小美女,到香港的泰小姐、台灣的董小姐、或是日記開首的Re等,每次都可望不可即。這讓他甚為痛苦和執著,給弟弟的書信每每都會流露出那種渴望愛情又因各種原因拒絕愛情的矛盾。如他在書信中對秦小姐特意到郵局擠着寄餅乾給他感到欣喜,後來因着家境差異問題對二人關係「只求有過,不求有功」,之後又用自己的補習酬勞送對方《綜合英漢大辭典》(當時約值十幾元美金)[8]。心境的反覆以外,書信更多流露了他對感情的單純,以及幻想下追求女孩的不熟練。畢竟送辭典給喜歡的人,是頗不浪漫的事。

 

而1965年的情人節,在美國奧克蘭的冬夜,那天夏濟安小心翼翼包起了一本書,準備送給當時心儀的對象,書內扉頁寫了給女子的話,表達了對彼此關係的重視。而那時女子去了派對,之後數天並沒有留意到那本書。到她發現書頁的字句,就打電話向夏濟安說對不起,表示二人關係並沒太深入的發展。那年的2月23日他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因腦溢病離世了。

 

據夏志清妻子王洞憶述夏濟安逝世的事情,夏濟安生命的結束好像《少年維特的煩惱》,不同的是他沒有作出選擇,而命運為他選擇了。

 

文學批評的陽光背後,是他那道寂寞的背影在字裏行間走過。

 

 

偉業近照.JPG

作者簡介,何有,有什麼正準備說,例如故鄉的誕生源於城市。最近忙着跑步健身和編輯。



[1] 汪暉,1991年,〈回到人間的魯迅形象——讀《鐵屋中的吶喊》〉。

[2] 季進編注,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台灣:聯經出版公司,2016年,頁65。

[3] 季進編注,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台灣:聯經出版公司,2016年,頁15。

[4] 季進編注,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台灣:聯經出版公司,2016年,頁26。

[5] 夏志清妻子王洞於「五四之後:當代人文的三個方向—夏志清、李歐梵、劉再復」國際學術研討會口述。

[6] 夏濟安:《夏濟安日記(新版)》,台灣:九歌出版社,2006年,頁64。

[7] 夏志清,1974年,〈可當戀愛史讀——《夏濟安日記》前言〉。

[8] 季進編注,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二》,台灣:聯經出版公司,2016年,頁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