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不是用模具來複製產品,盧先生無意灌輸單一版本的歷史。由知生情、因情求知的歷史教育觀,其實是引導年輕世代探問我們是誰、誰是我們的問題,隱然呼應她的老師錢穆先生溫情與敬意之說。
文/樊善標
思考文化移動力
前兩年,黃念欣教授寫過一篇短文,用新歷史主義學者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文化移動力:一份宣言〉來印證盧瑋鑾先生《香港文學散步》思考香港文化的深刻之處(〈文化移動力〉,《明報‧世紀》,2019年9月30日),可謂洞中肯綮。「宣言」總結了五個觀察文化移動的要點:移動的具體細節、移動痕跡的遺忘與隱藏、「接觸區域」(contact zone)上的文化產物交流、制度阻力與個人意志的對抗、移動與「根着」的張力。格林布拉特是歷史學家,他研究文化移動是為了研究歷史,《香港文學散步》兩個版本盧先生的編者序也都以〈歷史有情、人間有意〉為題,但更大的關注在歷史──廣義的文學史──的普及教育,這是有趣的同中之異。
《香港文學散步》最初在1991年出版,以九個和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文化人或文化活動有關的地點為綱,各選錄相關的文學作品或文獻,並由編者撰寫短文介紹,期望讀者藉訪尋舊地而增加閱讀作品和文獻的興趣,重溫已遭遺忘的香港歷史。《香港文學散步》在2004年、2007年及2019年一再增訂,抽換了部份篇章,加上了地圖、更多照片,還有盧先生和編輯的對答,愈發彰顯普及歷史知識的意圖。盧先生在2004年版的序裏說:「我很強調『感情』!……香港文學散步,讓青年人在現實場景裏跨越時空,進入作家的生命!進入他們的境界,從而對文學作品產生感情。」又在2007年版的序裏說:「只要我們認知了他們的故事,發現他們的步履,就會產生感情。憑着情,我們着意吾土:吾土吾情。」重新記起遺忘的歷史,對前代作家、作品油然生出感情,既是《香港文學散步》的成書要旨,編者殷切呼籲記取的歷史,當然不能訛誤百出,那就要求先有充份的研究。回看盧先生的論著和編著,其實都有歷史與情感、教育與研究這兩組元素貫串其間。
讓資料自行說話
盧先生1981年取得香港大學的哲學碩士,研究課題是「中國作家在香港的文藝活動(1937–1941)」,幾年後出版的《香港的憂鬱──文人筆下的香港(一九二五-一九四一)》(1983)、和《香港文縱:內地作家南來及其文化活動(一九二七-一九四一)》(1987),以兩種方式展示了她的研究成果。《香港的憂鬱》如副題所示,選錄了多篇這一時段的作品。文人筆下的香港究竟如何,讓資料自行說話,這是力求客觀的呈現──去取之間當然有主觀成份──盧先生的序卻不避流露感情。「香港是個怎麼樣的地方?」盧先生的回答是:「沒有人會否認她的重要性,但奇怪的是也從沒有甚麼人真正愛過她」,這「形成了香港的悲劇性格」。書名借用了其中一篇文章的題目,盧先生說並不因為那篇文章特別重要,而是她覺得「很配合香港的遭遇和性格」,她希望讀者「從回顧中認識香港憂鬱的根源」。相對於《香港文學散步》兩篇序言的理路,這裏以情感飽滿的語言吸引讀者一探香港的過去。
《香港文縱》則是嚴謹的文學史論文集,有全面敘述式的〈香港早期新文學發展初探〉,以文化活動和組織為中心的〈香港文藝界紀念魯迅的活動紀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一九三八—一九四一)組織及活動〉等文,及以文化人或作家活動為中心的〈陶行知在香港〉、〈茅盾在香港的活動(一九三八—一九四二)〉等文。黃繼持教授的序說,書中考察作家活動的論文,「因『迹』以原『心』」。其實組織和活動皆可視為「文心」體現之痕「迹」,惟此「心」或屬於某人,或屬於某組織、團體、陣營而已。文心比活動之「迹」隱晦,活動也較建築、地景抽象,由顯及隱,由具象追溯抽象,是認識的過程,也把文學散步、文學活動研究、文學的歷史體認連成一線。
香港文學學科的形塑
1980年代才掀開序幕,就迎來了「香港前途」問題,「回歸熱」潮頭湧出大量內地學界的香港論著,文學也不例外,事實上「香港文學」成為一個學術範疇正源自政治情勢的變化。盧先生1988年的長文〈香港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收於《香港故事──個人回憶與文學思考》)其中一個小節下有一個小標題:「短期內不宜編寫香港文學史」,被一再引用,有時甚至略去「短期內」。有些論者質疑她過於謹慎、挑剔,其實盧先生在《香港文縱》的代序裏早已「默祝《香港文學史》不久就可面世」(頁7),幾年後的那段話自有明確的針對性:「由於香港文學這門研究仍十分稚嫩,既無充足的第一手資料,甚至連一個較完整的年表或大事記都還沒有,就急於編寫《香港文學史》,是不負責任的事情」(頁144)。不管這番話有沒有效果,從1997年到2000年,盧先生倒是與黃繼持教授、鄭樹森教授合作編成了1927至1941年、1945至1949年的香港新文學作品選和資料選,1950至1969年的香港文學年表,以及1948至1969年的散文、新詩、小說選集,除了篇章選錄,還以編者三人談或序言方式,表達了他們對時段之內文學發展的研究心得。2013年及2017年盧先生再與鄭樹森教授、熊志琴博士合作編成香港淪陷時期文學作品選(只收入戴望舒、葉靈鳳二人)及資料選,同樣冠以編者三人談,補足了之前的缺項。這一系列的著作現已成為研究香港文學史的必備參考書,主要的原始資料由盧先生累年蒐集回來,她的「負責任」精神毋庸置疑。
儘管近四十年來,本地和外地的香港文學研究者人才輩出,我仍舊認為盧先生是「香港文學」學科面貌的重要形塑者。並非由於她的研究成果超越了所有人,而是因為她躬身實踐並大力推動的資料共享。在前述的作品及資料選集外,影響更廣遠的是以她的捐贈為基礎、由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建立的網上資料庫:「香港文學資料庫」(https://hklit-beta.lib.cuhk.edu.hk/)、「盧瑋鑾教授所藏香港文學檔案」(http://hklitpub.lib.cuhk.edu.hk/lovf/)──年內還會推出「香港中文大學所藏小報平台」(暫名)。這些資料庫向全世界的使用者無償開放,甚至不需要註冊。「香港文學資料庫」由2000年起啟用,最重要的功能是提供香港報紙副刊和期刊(以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取得版權者為限)的全文圖像瀏覽及檢索。「盧瑋鑾教授所藏香港文學檔案」則蒐集保存與香港文學有關的剪報、活動單張、小冊子、書信、檔案文件、文獻文物等,分類編排,也可以用關鍵詞檢索,由2005年起啟用(部份資料受限於版權法例,只能在中大圖書館的終端機閱覽)。上述資料庫解決了接觸香港文學第一手資料的困難,這無異於打開了通向歷史的大門,凡有興趣者都可進入自由探索。由是,香港文學史知識的普及,和「香港文學」研究朝史的方向推進,才變得切實可行。
重情重人的造磚者
盧先生蒐集、整理文學資料的功力世所共譽,但她每自評為資料搜索者、「造磚者」,只是準備材料供研究者應用,無意親自修史(見盧瑋鑾〈造磚者言──香港文學資料蒐集及整理報告(以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為例)〉,《香港文學》第246期,2005年6月1日)。其實從「文化移動力」和「歷史有情」的角度看,她的方法論和觀點立場非常明晰。「文化移動力」作為方法,前面已經提過,「歷史有情」的觀點立場,這裏稍作說明。
歷史敘述往往通過制度、環境和人的對立關係而展開,個人究竟是外在結構的產物,一切思想、行動身不由己,還是有其能動性?盧先生早年的香港文學史研究由活動入手,必然深入思考過個人自主或不自主的問題。在與黃繼持教授、鄭樹森教授的「三人談」中,不難看出盧先生的偏重,例如關於1950年代左右派政治對壘格局,以及「美元文化」的政治宣傳性質,盧先生都認為不該過份強調,當時一般青年沒有強烈的左右對壘觀念,把「美元文化」視為純粹反共,也未免有點「想當然」(《香港文學年表》頁17-19)。她更着重的是體貼當時人的心境。且引錄一些文字為證:「流亡知識分子、學生筆下,國破家亡的控訴,說是政治的反動,不如說是個人遭遇的悲愴」(〈重讀《中國學生周報》手記〉,《香港故事》頁57)、「五六十年代南來的知識分子,無分左右,……在貧窮匱乏情況下,面對商業經濟為主的社會,憑着對文藝的熱誠,各依不同政治(或文藝策略)立場,寫作品爭取生存空間,那是香港這個特定環境特定時代逼出來的方法,……不能因政治觀點不同,一棒打死」(〈「南來作家」淺說〉,《香港故事》頁126)。這種判斷當然與個人的體驗有關:「秋貞理在《生活與思想》中的專欄,有着濃厚的家國之思,現在重看,他也有許多反共言論,但實在奇怪,我記得的,該說深受影響的,卻不是那些,而是他文中呈現的強烈中國文化、民族認同感,和對祖國河山的憶念,更重要的是他灌輸了民主、獨立思考、理想等等,官立中學沒有教給我的成長養分」(〈重讀《中國學生周報》手記〉,《香港故事》頁57)。
2010年以來出版的幾本口述訪談集,以及最近面世的《葉靈鳳日記》,表面上屬於史料方面的貢獻,但放在盧先生「重情」、「重人」的脉絡上看,實有關注個人在違逆的環中如何自存、自立的深意。已出版的兩冊《香港文化眾聲道》,訪談對象是和友聯機構相關的人物,受訪者就相近的話題各表所見,匯聚展示以回應「美元文化」過於簡化的標籤。《葉靈鳳日記》既有張詠梅博士的注,提供各種背景資料,也有盧先生的箋,闡發日記裏的微言隱義,附以大量照片,與原文互相印證。此書固然意在讓讀者從各方面了解葉靈鳳,但盧先生為他洗雪漢奸指控的用意,也極為清楚。
然而友聯是否只是美國的政治宣傳機器、葉靈鳳有沒有出賣國家民族等問題,恐怕還不是最重要的。盧先生不以論文的體式來回答上述問題,她提供了遠多於證明單一論點所需要的歷史細節,在表達她的詮釋和主張之外,也讓讀者有充份的資料考慮是否接受,甚至容許讀者把那些歷史細節運用於他處。這又可以聯繫到盧先生念茲在茲的普及教育。
教育不是用模具來複製
教育不是用模具來複製產品,盧先生無意灌輸單一版本的歷史。由知生情、因情求知的歷史教育觀,其實是引導年輕世代探問我們是誰、誰是我們的問題,隱然呼應她的老師錢穆先生溫情與敬意之說。但情不能勉強而生,情的對象因時因事而推移顯隱,歷史裏的人有其情感世界,體認歷史的人何嘗沒有同情共感的自主,讀《盧瑋鑾文編年選輯》(許迪鏘編,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自能明白,在盧先生的論著和編著中也不難領略。因此,盧先生的學問取徑在今天的意義,我認為當是憑藉豐富謹嚴的細節,令壓得過份扁平的歷史,恢復一些有情的皺褶。
(小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