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與少林〉──訪文學評論家葉輝先生

必須明白自己有局限,只能看到雙眼所能看到的。有很多洞見的同時,會有更多的不見。要明白自己的不見才更重要,回顧自己的不見,才能發現更多的洞見。只有認識自己的不見,才能發揮更大的洞見。

葉輝先生於香港文評大賞2019頌獎禮發言 photo by Frankie Chiu

葉輝先生於香港文評大賞2019頌獎禮發言 photo by Frankie Chiu

文:周漢輝

1. 評論觀:雪山與少林

「萬法歸宗一雪山。」葉輝先生說來倒像雪花般輕描淡寫。

他便從喜馬拉雅山說起,雪融而有了恆河及其他百川,那是眾水的源頭,但我們明明在談文學評論。那是在訪問時間近半之際,才問及其個人的評論觀。一如閱讀他的文章,進入精心安排下的文本蒙太奇,不拘文類、時空、中外,藉多方跳接剪裁耐心引領讀者迂迴穿越,直至柳暗花明。記憶尤深的是他寫過「詩的世界只有好詩和壞詩,沒有猜不破的謎」作為文章〈53與自由聯想〉的結語,出於繼八十年代《秋螢詩刊》明信片時期後,在千禧年代重出江湖的《秋螢詩刊》手作時期。彼時該刊在紙本上凝聚了一群熱衷寫詩的年輕人,而且經常有新名字湧現。葉輝先生曾持續多期撰寫編者語,每每從探討詩的某一角度切入,串聯點評各首值得一談的詩作,於後輩裨益良多。那一次他遇上一首題為〈53〉的詩,想到弗洛依德的自由聯想,想到李商隱、杜甫、奧登的奇句,再回到詩作本身仔細推敲融入想像,如興之所致玩起猜謎遊戲。我記得那麼清楚,因為我也是那批年輕人之一,卻遲遲未有機會給葉輝先生點評,或該坦言為一個起步學詩的人還沒有資格。

「不玄妙啊。」返回當下,當我表示不明白葉輝先生的玄妙說法,他遂言簡意賅地告知:「用武學來比喻,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心法,無分門派,他認為一耍出來就是最合用的招式。硬要為這無法之法命名──」語調像滾過草地的石頭般沉穩,「就只有『少林』。萬法歸宗一少林。」

 

 

2. 文評大賞寄語:洞見和不見

雪山,加上少林,於我有著雙重困惑,但沒有追問下去,而葉輝先生也沒有再多解說。彷彿保留了思考的空間。其實這夜除了談及評論觀的時間外,從香港文評大賞2019頒獎典禮上,身為文學評論組評審之一的他發言,到典禮後與我在潮州菜館進行訪談,他一直說話通透,語理細密:「必須明白自己有局限,只能看到雙眼所能看到的。有很多洞見的同時,會有更多的不見。要明白自己的不見才更重要,回顧自己的不見,才能發現更多的洞見。只有認識自己的不見,才能發揮更大的洞見。」頒獎禮上簡單卻充滿睿智的發言,諸多洞見與不見之間,與其說關於文學評論的視野,更隱然在說關於人的涵養,甚至本質。正如我對香港文學評論生態之「不見」,才會問出從是次文評大賞的結果,是否能看出一番什麼新氣象,才會引出葉輝先生的洞見,指出我的無知──由八十年代初至今,當大小比賽評審凡三十多年,他肯定地告訴我,從一次競賽結果側看整體氣象是不切實際的,只能綜觀這些得獎作品,「不乏傳統朱自清《新詩雜話》式,抒發個人觀點的文章,像金獎及評審獎的作品,發揮得宜則肯定了所評的作品,發揮失當時則是美化了所評的作品。」

《新詩雜話》書影

《新詩雜話》書影

看來在葉輝先生眼中,即使得獎可算為某程度上有了「洞見」,然而「洞見」背後還是有其「不見」之處,而此般「不見」是他更重視,令得獎者更進一步的契機。他再指出公開的評審紀錄也記下了,各位得獎者都該盡力避免傾向於絕對化所評論的對象,以〈論西西《織巢》的香港書寫〉為例,大可引伸開去談及《候鳥》等其他西西作品的體系,又或試談巢、鳥、羽毛等語帶相關的事物,避開單就一個概念、術語來評論。由此及彼,其餘的得獎作品也相若地收窄了評論本來縱橫廣闊的可能,殊為美中不足。

3. 前緣:總是對好詩提出更嚴格的要求

一下子想起八年前,第一屆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的總評文章中,葉輝先生比較了我的兩首參賽詩作〈大美督環保行〉及〈禱詩〉,特別挑出前者最後一段乃獨立一行的空鏡頭「天空飄過第一朵雲」,效果突兀,遠不如後者收結處「他還小,不知道父親的用意/你把小輪椅推近窗邊,眺望/明渠裡的洪流什麼時候交換細水」順應父子情感又托情入景的蒙太奇,不過他下筆始終不忘叫人叫己保持清醒:「嚴格而言,這轉折可以寫得更好──也許,我總是對好詩提出更嚴格的要求。」 是的,嚴格的要求一以貫之,好像手作時期的《秋螢詩刊》於2010年停刊後,我還繼續寫下去,猶幸在詩刊後期,我開始有機會在編者話中閃現。這夜我沒有親口對他說,那時候每月讀詩刊編者話,在盼望與自輕之間找尋自己的名字,這個過程如何見證著詩的生長──由無,至寥寥四字「情緒澎湃」,過渡往「開始減少加法了,比前作要疏要簡要瘦得多了」,終於來得及在停刊之前的第56期編者話〈鼠咬天開:新銳的聲音〉中得到一段篇幅,儼如〈53與自由聯想〉一樣,由葉輝先生逐一娓娓解讀我的一首詩〈理髮〉。我得承認此詩也幾乎是我創作的分水嶺,此後不久詩風便蛻變成硬朗、明晰,並與日常生活更形貼合,寫下〈天水圍軼事〉,從而領受人生中首項詩獎,是青年文學獎冠軍。變革固然源自自身的種種歷練,也有警惕和回應於葉輝先生在該篇編者話中直指「這詩需要花很多想像去解讀,去把中斷的線索連結起來」,甚至顯得「過度婉委──〈理髮〉無疑是好詩,但需要以『解說』權充鼠齒,才咬開了詩的天空,下不為例,真的,下不為例。」幾年後,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初辦,我得了冠軍,但我很明白在葉輝先生面前,「冠軍」未必盡為「洞見」,也許只是把諸般「不見」埋得更深。

書影由吳美筠提供

書影由吳美筠提供

 

4.  評論的起點:反速成法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沒待我接續提問如何逾越重重「不見」,得見「洞見」,葉輝先生已引《論語》的格言答了在我心中的問題。幾乎老生常談的說法,能貫徹實行又是何其艱難,彷彿後來我貪心得再探問他,還有沒有什麼忠告給予新一代的文學評論人?「沒有速成法的。」他斬釘截鐵。至此我才有點眉目,學習與思考乃二而一。只學而不思考,只有迷惘;只思想而不紮實的學,便是危險萬分。思與學,正牽扯著評論的洞見與不見,偏重任何一邊便輕重失衡。而他一再強調「學與思」、「洞見與不見」,又何妨看成是「雪山」、「少林」之「萬法歸宗」?

葉輝先生指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photo by Frankie Chiu

葉輝先生指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photo by Frankie Chiu

我還是錯過了問葉輝先生,這種「三位一體」的想法有沒有曲解他的意思,好像食客一個一個吃完晚飯,便離座從我們身邊走過。夜漸深,我們談下去更多的是回憶,像任何一位前輩,當初先是景仰先賢的後輩。那個時空的跨度,大概就是其尋索「雪山」或「少林」的過程,也恰恰於我在他面前翻開他的著作《詩歌:詩緣與詩教》,他興致勃勃找出兩篇有關舒巷城的文章:〈舒巷城詩的三個時期〉及〈舒巷城詩的消失美學〉。前文發表在由也斯編輯的《中國學生周報》上,時維1974年;後文刊為2008年《秋螢詩刊》的編者話。兩篇文章相隔三十餘年,也縮影了由他自言「算是評論的起點」所踏上的文評人生。前文以舒巷城三本詩集三個筆名述說其詩的三個時期之分野自然無誤,唯箇中的轉變清晰顯見,無疑在看似理所當然的「洞見」中錯過了更多可能的「不見」,大概像他所自嘲「也寫過一些幼稚的評論,幼稚不緊要,但不要無知,無知使人看不到自己的『不見』。」後文倒轉而以切片式挑出兩首詩發掘其中藏有時空的錯置感,恍惚間在城市消逝的物事前不知所措,藉此穿透以往之「不見」,擘出一線刺透「幼稚」或「無知」的「洞見」了。

《美學散步》書影

《美學散步》書影

 

「1989年移居美國波士頓,最常做的是到哈佛大學圖書館看書。讀中文的、英文的,甚至法文、意大利文、希臘文的文學理論書都讀,把這些語文的術語自行譯成英文來讀,融匯貫通。」葉輝先生很著重西方思潮補足自己的「不見」,貫通於沿自中國的美學根柢──尤其是他中學時期已開始讀宗白華的經典作《美學散步》,及至在前述身於美國的時期,專注為宗氏每篇文章下了十多二十個註腳。其時也斯在嶺南大學任教,邀請他赴校講解宗氏美學的精要。雖然估計現在的學生未必會讀,他卻始終推許評論家陳世驤、朱光潛、劉若愚,特別談到朱自清《新詩雜話》中綜合引伸自外國評論的觀點、各種傳說及搜集得來的資料,共冶一爐的評論寫法,成為了他仿效的傳統。

 

一切其來有自,文學如是,為人如是。只是菜館總得打烊。我們走在夜路上,舉頭沒有雪山和少林,只有城市的燈火。光可見,黑夜暗藏不見,人們疏落行走。我想起言談間說過的名字。葉輝先生的步伐時而比我還快,在前方也是一盞燈。萬法歸宗一盞燈,信是我在這夜的微小洞見。

注釋:文章提及之《秋螢詩刊》為創刊始自1969年,歷油印、鉛印、柯式印刷三個時期,而改以手作形式復刊於2003年的香港民間仝人詩刊。其時由關夢南、葉輝主要參與編務,阿三擔任美術設計及後勤支援,並不時邀得不同畫家為詩刊提供封面及插圖,編務上也曾由禾迪與鍾國強等友好作家客串。該時期的第70期起又有由年輕人組成的「先有寫作,後有會」加入,接手處理製作、籌辦活動等事宜,至2010年出版「休止符1969-2010」休刊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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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漢輝,曾用筆名波希米亞。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有幸獲得2014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及香港及台灣二地多項文學獎詩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