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

試論梁秉鈞《東西》中的人文自覺——尋找東西方文化的鑰匙(上)

「東西」一詞既可指物件和食物,也意指東方與西方,而東方並不泛指中國,乃至於東南亞也是東方,則西方是擁有「上帝」信仰的歐美地區。這是梁秉鈞寄寓給書名的二重性,亦是反映他本來身份的多重混雜。由此,本文的重心是以梁氏混雜的雙重身份,探求消除或接納東西文化差異的方法。

文/石堯丹

本文將以梁秉鈞(1948-2013)的詩集《東西》,探討詩人在都市漫遊中所發現的東西,及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並尋找相應的鑰匙以打開東西之門。固之然「鑰匙」只不過是詩人眼中的方案,但是否能在彼此的矛盾間真正消除或接納,這卻是無法下定論。正如梁氏在詩集的後記所寫:「我們今天很難再只是簡化地說西方打量東方、用陳腔濫調把對方歪曲定型;東方同樣也在用既定的目光端詳西方,用自己的偏見為對方造像呢!我們只能在種種偏執的夾縫裏,感到荒謬之餘也試找一些空間,試去發見其他種種的看法與關係」(註1)。

梁秉鈞作為後殖民主義的一份子,當然在觀看東西文化的角度是有其混雜性的。香港在九七前作為英國殖民地,本來就充斥著宗主國的文化,並和香港本土文化與之而生的就是「第三類文化」,而這類文化即使在殖民統治結束後,仍然會繼續生存(註2)。而梁氏正正就是處於殖民統治前後,故此他是在邊緣化以雙重他者的視角觀察東西方的社會。誠如文化評論家周蕾認為香港有其「後殖民混雜」的身份,是香港的獨特之處:「正是一種處於夾縫的特性,以及對不純粹的根源或對根源本身不純粹性質的一種自覺」(註3),這就是香港人在混雜之中的一種人文自覺。

「東西」一詞既可指物件和食物,也意指東方與西方,而東方並不泛指中國,乃至於東南亞也是東方,則西方是擁有「上帝」信仰的歐美地區。這是梁秉鈞寄寓給書名的二重性,亦是反映他本來身份的多重混雜。由此,本文的重心是以梁氏混雜的雙重身份,探求消除或接納東西文化差異的方法。

周蕾的《寫在國家以外》。

一、從「東西」看文化異同

發掘東西文化的異同,不外乎在語言、飲食、宗教、音樂,建築等等的日常生活之中。梁秉鈞在《東西》的詩作中因應自身的雙重文化身份,當與西方文化接觸時,自然感受到差異何在,就如詩集中的〈蓮霧〉(節錄):

但我記得那些日子

逐漸認識那種味道

從陌生變成熟悉

⋯⋯

你說有人叫你響鈴

有人叫你蠟蘋果

東方名字翻成西方語言

到頭來變成別的東西

⋯⋯(註4)

來自梁秉鈞手中台灣的蓮霧,只不過來自東方的水果。本來詩人由非常「熟悉」它,但來到西方卻被翻譯成「響鈴」(bell fruit)或「蠟蘋果」(wax apple),詞彙的差異,使詩人看來就感到有點陌生了。但梁氏並沒有因此無奈失落,反而在詩尾寫了「一再回來尋覓蹤跡」和「只望你繼續是你自己」。這亦表示在中文與英文語言的衝突下,詩人並沒有將問題輕輕帶過,而是加以接受,並堅持自己本身文化的自覺學習接納他方的文化,求同存異。

要學習接納他方的文化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時也會遇上挫折。梁秉鈞亦寫到「跨越文化是美麗而危險的」(〈都怪那東京的酒保〉)當你身為來自「北美」的異國者進入日本東京,卻不了解「鰻魚」是甚麼,然後一口下去,「致命的細刺」自然會令你置身於危險當中。東西文化在差異下並不會即時發生衝突,當其中一方觸碰時才會有衝突發生,因此了解彼此才可變成美麗的事。

《香港文化十論》

梁秉鈞在《香港文化十論》亦寫到:「都市是一個包容異同的空間」(註5)。詩人遊走於都市裏,帶著自己的文化認識別人的文化,這是國際化下必然發生的事,因此〈印尼飯〉(節錄)一詩亦是文化共融的例子:

調味的香料

來自遠方

在亞洲

和澳洲之間

澄藍的海洋

綠樹

青天

一個

又一個

美麗的小島(註6)

在梁秉鈞心目中,破解東西之間的隔閡在於認識與包容,這樣才可建構和諧的世界村。

梁氏似乎在歐美及亞洲文化語境的接觸下,學習了現代主義的文藝思潮,以便把作品有「世界聲音」。對於他自身來看,他是著力辨思自身的獨特位置(註7)。他亦有言:「我受這些現代主義文藝的影響至深,到自己開始創作的時候,又因實際社會環境的變化、外國當代思潮的影響,而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了不同的追求。」(註8)於我所見梁氏的與時俱進是有自覺地對新的變化作出追求,因為他在《東西・後記》有寫「澳門這城市處處提醒我關於它的過去,以及數世紀來中西文化交流的複雜過程。」(註9)除了澳門,香港更時刻提醒他對自身文化思辨的自覺。

二、都市漫遊者尋找身份之「東西」行

為何說梁秉鈞是都市的漫遊者?他生於殖民時期的香港,成長在殖民前後的城市,寫作意念及來源仍然取自於生活,對香港的都市甚至西方城市進行文化的觀察。如李歐梵對自身為「都市漫遊者」的意義就是「任何一個有文化生機的大都市,我都有興趣」,更甚是都市漫遊者應有一種「文化敏感」(Cultural Sensitivity)(註10),梁氏有之。

上文已提到有關香港人身份的混雜性,這大多是體驗在長於六十至八十年代的青少年,梁秉鈞就是其中之一。當詩人帶著自己混雜的身份,走入他城,然後怎樣有一個特別的身份認同?很記得梁秉鈞在《他們在島嶼寫作2》系列的電影〈梁秉鈞:東西〉裏所引他的一首詩〈我們帶著許多東西旅行〉:

我們帶著種種奇怪的東西前行

我們帶著白天  來到黑夜

帶著東方來到西方,帶著自己

 

來到他人  帶著你的香港照片

帶著一瓶未喝完的酒

帶著一段未分明的感情

帶著曖昧國籍的護照  不知如何的將來(註11)

梁秉鈞所謂的「曖昧國籍的護照」就是身份的混雜性,而卻「不知如何的將來」。這是詩人對都市時空的變化下,形成身份認同的變化,即是身份認同其實是流動的,並非一成不變。詩人有言:「都市的發展,影響了我們對時空的觀念,對速度和距離的估計,也改變了我們的美感經驗。嶄新的物質陸續進入我們的視野,物我的關係不斷調整,重新影響了我們對外界的認知方法」(註12)「物我」的關係,就正是我與「東西」的關係,以至東西方之間的關係。

《他們在島嶼寫作2》系列的電影。

梁秉鈞在1999年寫下有關南法的〈藍色的天空〉,節錄如下:

那一列列的

是蘆筍?

是葱?

你叫鳳梨我叫菠蘿

來自不同的地方

我們用各自的語言

去描繪世界

 

「還要談哈巴馬斯嗎?」

你可是覺得我多言了?

不,我其實並不是

用言語來填塞真空

是想連起不同碎片吧了

⋯⋯

也許覺得

植物是有感情的

人可就有點奇怪了

喜歡更好的空氣

晴朗的氣候

可又不願意留在南方種植

老擠誤班的火車回到城市(註13)

詩人以自己的語言描繪世界,同時用他方的語言填補東西之間的「真空」。而據詩中的描寫,梁氏切切實實地遊歷過南法,對南法「藍色的天空」有所眷戀,由此願意「擠誤班的火車」。是故他以混雜的身份(我們用各自的語言)以都市漫遊者的視角遊歷了法國,慢慢對當地一切「更好的空氣」和「晴朗的氣候」等都宛如是自己的城市,故此他該刻會產生對當地的文化認同感。

乃至於九七回歸後,梁氏嘗試了解新中國的發展,了解兩地如何的交流。在〈後海灣〉一詩中,他發現到「海水沒有邊界/也飄來另一個新建城市的泥塵/飄來另一條河的浮粕」。詩人站在香港帶著後殖民文化的視角,感受到新邊界的的模糊,及新城市到來的文化及歷史衝擊「建築的群落沿水生長/地樁插入泥土生根/工廠的污染流進河裏/公路上傾倒的廢料沿河入海/一陣陣灰黃的煙霧/緩緩向這塊土地淹過來」(註14)。詩人寫下中國新發展對大自然的破壞,如水污染和空氣污染,筆底下透露著既不能改變又要勉強接受的思緒,其實是象徵著新中國文化的流入所帶來的破壞,這大部分是在政制上的考慮。故在《後記》寫到:「九七年底我特別感到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涼薄。」(註15)

及後他因遊歷德國而對她有著另一重歸尋感,便寫下〈柏林的地址〉及〈柏林的鬼屋〉。值得一提的是前者,這首是送給顧城的詩。顧城經歷過中共文革的殘酷,至梁氏見證八九民運的悲痛,最後無奈回歸,是同等的痛楚。他們卻可以在不同時空下的異國柏林「分享了共同的地址/不同時間同棲於異國的園圃/到頭來終於結出不同的花果」(註16)而感到溫暖。

正正是一個都市漫遊者,未免有時會有孤獨感和陌生感,梁氏遊歷於不同城市的文化裏,才能不執著於自身文化的優越的偏見。「不過在思考「文化身份」的過程中,必須同時也有這樣的自覺:要想到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東西,一個地方的身份更不是穩定必須認同的一個模式,可以是不斷衍變而且包容其他的。」(註17)故此梁氏在「東西」之行,是一種尋找文化身份的旅程。









註1:梁秉鈞,《東西》(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頁172。

註2:區仲桃,〈殖民城市的記憶與遺忘——論香港現代詩人梁氏的詩歌特色〉,陳平原等編,《香港: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頁196-197。

註3:周蕾,《寫在國家以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頁1-38。

註4:梁秉鈞,《東西》,頁3-4。

註5:梁秉鈞,《香港文化十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頁35。

註6:梁秉鈞,《東西》,頁19-20。

註7:鄺可怡,〈互為東西——德法學者視野下的梁氏、香港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清華學報》,卷49,期1(2019):頁160。

註8:梁秉鈞,《越界書簡》(香港:青文書屋,1996),頁133。

註9:梁秉鈞,《東西》,頁169。

註10:李歐梵,《都市漫遊者》(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頁12-14。

註11:東西:梁秉鈞(他們在島嶼寫作2),黃勁輝導演,臺北:目宿媒體股份有限公司,2017,電影。

註12:梁秉鈞,《香港文化十論》,頁33。

註13:梁秉鈞,《東西》,頁88-89。

註14:梁秉鈞,《東西》,頁138-139。

註15:梁秉鈞,《東西》,頁173。

註16:梁秉鈞,《東西》,頁61。

註17:梁秉鈞,《香港文化十論》,頁120。





作者簡介:九十後香港人,偶爾寫詩、攝影。現職浪蕩子,在荒漠尋覓夢的出口。見字讀書,見詩飲水。曾獲文學獎,作品散見於港臺文藝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