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

《個人的體驗》與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並不一定等於虛無和悲觀消極,人類就算去到絕路,上帝已死,也不代表人不能擔負起生之責。存在主義作為人文主義認為人可以是自己的主宰,不需要依賴神。我們有共通的人性,可以團結一致地開創未來。沙特認為存在主義者從不承認人有邪惡的本性,不接受命定,絕不是悲觀的,這跟人文主義是相通的。

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也見這人文精神。但我不認為《個人的體驗》只是大江健三郎硬套存在主義,其中很多部份都見到他對戰後日本的思考。

文/曾瑞明

文學與哲學之間有沒有清楚界線?事實是我們可以用文學講哲學,也可以用哲學講文學。希哲柏拉圖(Plato)的哲學著作,就以對話的方式呈現。對話當然是一種文學創作,作者要想像別人會對論證(argument)作什麼反應和有什麼情緒。另一方面,哲學的探究,比如對語言、倫理道德和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也是文學作品的題材。但要說文學與哲學的結合,最顯眼的例子始終是存在主義。存在主義的大將,包括沙特(Satre)、卡繆(Camus)等,很多都是文學高手,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級數。他們認為不一定要直接寫哲學論文來討論哲學觀念,原因除了他們有文學天賦,亦因為他們認為文學和哲學並沒有清楚的界線。更深層次的理由是,在他們眼中,我們的生命就是處於哲學和文學中,我們既有理論,也有叙事,既有理性,也有感情。既有結構,也有選擇。更重要的,是若文學能治療我們,哲學也該如是。哲學不是純理智的遊戲。

存在主義的大將卡繆(Camus)。

 

存在主義,也是對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回應。阿多諾(Adorno)曾說過,在奧許維茲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戰後餘生的人看戰爭和各種殺人機器的殘酷,的確難以相信上帝是存在的。他們要重新建立一個再沒有上帝的世界。怎樣重建?訴諸於人,訴諸於人的選擇。

 

個人的體驗的存在主義痕跡

 

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1964年出版的《個人的體驗》也可見存在主義的影子。書中的主角,鳥,在頭部異常的兒子出生後,面對一連串的人生抉擇。我們若用存在主義的觀點解讀,會比較容易進入小說。

 

感官經驗︰存在主義者並不認為理性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感覺、感受都是我們存在的依據。《個人的體驗》有大量的性描寫,讀的時候並不令人感到愉悅。但卻是這種不安全感挑戰了我們那種清潔、有序的理性了解方式。我們也許能看出世界另一面。更重要的,是每個人感受到的世界都是個人的。本書的書名也可據此了解。

 

個人︰存在主義者著重個人。在小說裏,我們幾乎感到所有問題都好像只衝著主角而來。他跟太太好像並不會以家庭的單位面對問題。這符合存在主義者的律令︰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的事。現實世界未必這樣,但小說卻能將存在主義這種思維突出起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活。

 

被投擲︰主角跟其他存在者一樣,我們被投擲到世界裏,我們並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像處身於廣島原爆後的人,並沒有選擇過什麼。他們只是處於這種狀態,主角也是迫不得已要面對畸形兒誕生了的情景。畸形兒誔生了,也不是他的選擇。

 

焦慮︰人雖然有自由,但面對選擇時,就好像在懸崖前,會隨時粉身碎骨。我們不能預計未來,沒有十拿九穩的事情。當要運用自由時,就要面對責任。主角鳥沉迷酒精,一直都處於迴避責任的狀態,跟人沒有穩妥的關係,也不見得投入做什麼事,就是想逃避這種焦慮。

 

真實︰我們跟著主角的視角,定必感到世界是滿目瘡痍,並沒有什麼意義或規則可以跟隨。有的只是破敗的資本主義社會規律、官僚主義,人們都為了糊口而工作。在這情景下,主角依賴什麼去生存?是一個夢想(幻想)?比如鳥想去非洲,就好像支撐住他的生活。然而,最後他選擇照顧自己的畸形兒,卻是殖根於他更基本的、存在主義式的要求︰好好地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不管生命裏的是好還是壞。

 

超越︰主角叫做鳥,無疑是一種物化。畸形兒被說成是一怪物,也是物化。但存在主義深信,人跟石頭不同,石頭就是石頭,但人能跳出自己,我今天是侍應,但我可隨時變成非洲的流浪人。正如沙特所說︰「存在先於本質」。這種跳躍能令我們隨時跳出自己的境地。主角鳥最後就跳出所有迷官,去接受了畸形兒,也是他的超越,活得像個人。

大江健三郎1964年出版的《個人的體驗》有存在主義的影子。

 

超越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並不一定等於虛無和悲觀消極,人類就算去到絕路,上帝已死,也不代表人不能擔負起生之責。存在主義作為人文主義認為人可以是自己的主宰,不需要依賴神。我們有共通的人性,可以團結一致地開創未來。沙特認為存在主義者從不承認人有邪惡的本性,不接受命定,絕不是悲觀的,這跟人文主義是相通的。

 

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也見這人文精神。但我不認為《個人的體驗》只是大江健三郎硬套存在主義,其中很多部份都見到他對戰後日本的思考。第二章其中一句︰「我只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由讓兒子「死」到選擇生,由放棄到持守,是日本如何在戰後重拾步伐的思考。可以說,大江並不只關注存在性,也關注歷史性。另一方面,他也是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Heidegger)的另一種思索。海德格說我們是「住死的存有」(being towards death),但透過一代一代的接續和努力,人也是「往生的存有」。大江式的存在主義不像西方存在主義描述得那麼孤獨,人的時間的維度也更闊。

 





作者簡介:曾瑞明,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香港人應該思考的40個哲學問題》、《年青生活哲思20則》、《家長應該學會的20堂倫理課》、《全球正義與普世價值》(合著)、《上有天堂的地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