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蒼梧的〈二十五歲見雪〉,令我想起魯迅在《野草》中的〈雪〉。……古蒼梧寫雪為「雲的魂魄」,而魯迅的〈雪〉,雪為「雨的精魂」,可以說是一以貫之,影響的痕跡歷歷可見。
文/鄭政恆
香港詩人古蒼梧(原名古兆申)在1月11號去世,享年77歲。他在七十年代至1980年的詩作,見於詩集《銅蓮》。
《銅蓮》中的〈二十五歲見雪〉,曾與〈別〉和〈雪月吟〉,寄自愛荷華大學,同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第976期。
流浪了二十五年
雲 終於像木棉那樣
一絲絲地散落下來了
我張開手臂
迎接它
像遠方歸來的遊子
我是那父親
年輕的時候
也曾厭倦過山
厭倦過水
厭倦過花草樹木
厭倦過城市和人群
也曾嚮往過悠悠的穹蒼
當我尚未瞭解那湛藍背後的寂寞
可是雲,我的孩子
你怎麼會變得這麼蒼白
正待撫它,吻它
掌中竟滿是血
無色透明,而且冰冷
啊!
歸來的不是雲
乃是雲的魂魄
〈二十五歲見雪〉寫雪,卻以雲為核心意象,一方面是取「浮雲遊子意」的古典意味,正合當時在美國的處境。另一方面,雪對香港人而言,太陌生了,以雲以至木棉,作為寫雪的切入點,在心理上也更自然。
古蒼梧的〈二十五歲見雪〉,令我想起魯迅在《野草》中的〈雪〉。關於這首散文詩,魯迅研究專家丸尾常喜《魯迅『野草』の研究》(汲古書院,1997,未有中譯本,承劉偉聰兄借閱),以下是魯迅〈雪〉的最後兩句: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古蒼梧寫雪為「雲的魂魄」,而魯迅的〈雪〉,雪為「雨的精魂」,可以說是一以貫之,影響的痕跡歷歷可見。而「精魂」一語,丸尾常喜的注釋帶我們上溯至李華〈弔古戰場文》:「弔祭不至,精魂何依?」之句。
丸尾常喜解析〈雪〉時,連帶了魯迅小說中也用了雪的意象,當中包括了〈祝福〉、〈在酒樓上〉以及〈孤獨者〉。而丸尾常喜又指出《野草》中的〈雪〉,分別為雨之三態:暖國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聯繫到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精神三變(drei Verwandlungen),從駱駝到獅子再到嬰兒,即從背負沉重到個人意欲,再到新的世界。
當點,在魯迅的作品中,人總是背負沉重,那怕有一點個人意欲,追求新的世界,又會回到沉重的舊世界之中。
古蒼梧詩中的雪,先是遊子的雪,後來是孤獨的雪。
1981年,身在巴黎的古蒼梧再一次寫雪,詩題為〈第二次見雪〉,詩人再度為遊子,他從家庭的憂患,擴展到波蘭時局的憂患,留下的足印何嘗不是歷史與時代的,以下是最後兩段:
扭開收音機
是廣播員平板的聲音:
波蘭軍方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
一切對外交通媒介均被截斷
瓦文薩被捕……
街燈亮了
雪愈下愈大
淹沒了路的去向
一個行人
打著傘 冒著風雪
一步一步艱辛地走著
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
古蒼梧兩次見雪,都投下了個人的體驗,以及與沉重的思緒。異地他方的雪,拉開了距離,但又拉近了詩人和這一刻的複雜個人內心。畢竟,下雪天就是寒冷天,靜態的生活中,總有湧動的內心世界。
作者簡介:鄭政恆,影評人、書評人。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詩集《記憶前書》及《記憶後書》,合著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主編有《沉默的回聲》、《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三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及《香港粵語頂硬上》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