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小慎微,幽暗/幽微書寫,從來都是李焯雄書寫的正色,而且或許早已不經意地,令書寫李焯雄的寫作人如我,也不期然便墮入永劫回歸式的窠臼。
誰又認識李焯雄?
文:湯禎兆
拿起《同名同姓的人》,關於書寫李焯雄,顯而易見可區分為香港及台灣的視角,猶如李焯雄的前事與餘生。前半盡是私微探索,滄海鉤尋;後者則是衣錦巡行,碧海泛舟。那其實非常對應李焯雄定下的主旋律,又或者所謂的張冠李戴,當然一切都是假面遊戲,可是在紛繁的臉譜背後,背後的而且確必定有讀者心繫的刺點所在。
於我而言,肯定是〈Raymond Carver〉。一種盛放後的生途悠悠氣息,親近之情若即若離,說無奈卻又有一種自由抉擇在內。那篇短文,直教我想起Raymond Carver的FAT,已忘了出自哪本小說集,但我仍對此短篇記憶猶新,因為少不更事時曾「抄考」成一篇拙劣的小說少作。李焯雄筆下的秋田犬,令主人不禁由狗的處境想到自身種種;Carver筆下的超級胖子,也令侍應按捺不住追想自己──前提也是秋田犬和主人,以及胖子及侍應,本來都是從不相干的陌路過客。而秋田犬的衰敗氣息,全聾全瞎的無可奈何,與胖子不斷發出的噴氣聲音,幾近異曲同工。最後大胖子在飽餐過後,渾身大汗卻又硬是不肯脫下外套,和秋田犬滿身傷疤,卻一聽到主人喊名後,便立即優雅地走到主人面前的掙扎尊嚴如出一轍。
好了好了,我不是想說李焯雄就是港版(又洩露了我政治不正確的私心)Carver,但你要知道:謹小慎微,幽暗/幽微書寫,從來都是李焯雄書寫的正色,而且或許早已不經意地,令書寫李焯雄的寫作人如我,也不期然便墮入永劫回歸式的窠臼。
當然,李焯雄鋪築的羊腸小徑,其實本來就是自身的閱讀口味。林夕筆下提及兩人戀戀不捨的鍾玲玲,香港如我輩的同流固然會心微笑,那種隱藏於香港彎角的美學快意(文學在香港已屬邊緣趣味,而鍾玲玲從前更一直不入文學界的「主流論述」,屬正宗的死角旮旯),best kept secret的旨趣定當油然而生。只是若要扯閒往事,一旦時光倒流至九十年代,我不會羞於承認心目中的香港文學及電影兩端的best kept secret,於我而言正是李焯雄及葉偉信。對後者,我甚至向台灣的《電影欣賞》自動請纓,策劃了竟然連葉偉信的演技分析(是的,你並沒有看錯)也包含專文在內的導演專輯;可是面對李焯雄,我承認心中有愧,因為所謂的best kept secret,也停留在自己的lip service──回想起來,那正是與文學圈漸行漸遠的錯軌日子。
同名同姓,從一方面是好像有大量模擬複製的膺品,換個角度其實代表背後的幽微深處,轉彎抹角,不好說,也甚難說。是的,李焯雄書寫,從來都不易說(當然這也可挪用來作為自己成逃兵的借口)。香港的文學界,撇開傳統上商業與藝術對立的二元對立後,大抵被論述肯定的,往往出於一種被名之為庶民氣息、微物寫作、詠物抒情乃至不妨籠統歸類定性為邊緣書寫的一種策略/想像。在邊緣書寫的傘子下,其實正如李焯雄的勸誘:請對號入座。我們都是變色龍,只要在字海揚帆,總不難找到最大公因數出來。
李焯雄書寫,當然是微物書寫的蹊徑之一,但他的幽微策略,顯然又不是有太多的同路人,無論港台。而我想說的,是李焯雄的微物書寫,背後真身乃手段而非目的,與其他藉微物書寫,從而希望建構出一套系統,乃至更宏大的文學論述,然後嘗試把「邊緣」的視角,扭轉成「主流」美學,可以說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當然,我這樣說也不免幽微曲折,但能夠說的大抵也止於此,僅此致歉。
是的,我就是喜歡這種塵封後的褪色字趣。
我想:李焯雄不是不想他人去談論他的文學身世及內在氣韻,但卻顯然不喜歡被既有的文學論述框架,去為他入廟安位。忽然想起,這篇閒扯短文,將刊於香港的網上文學園地,希望李焯雄不會怪罪。關於文題的提問,我只能肯定不移地回答:我不認識李焯雄,而誰又認識呢?
作者簡介:
湯禎兆,香港作家。專研日本文化研究及電影評論,前者相關著作有《整形日本》、《命名日本》、《日本中毒》、《日本進化》、《人間開眼》及《亂世張瞳》等;後者有《日本映畫驚奇》、《香港電影血與骨》及《香港電影夜與霧》等。2013年榮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