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尋自由中相遇-----再讀陳李才《漫長的霧.黝黑的光》

詩人只想在土崩瓦解的世界,從詩找到一種內在平衡︰「像那時候世界/搖晃/為了不至於倒下」(〈其後〉),「沒有東西將要崩塌/而橋,抖動如常」(〈橋〉)。現實已是「日久失收之物」,是無法復原的「下陷坐墊」。這未必是直接描劃什麼事件,卻是我們在幾年很內在的經驗。

文/王曰

違法是對詩人的恐嚇,「未達到有關標準」是對詩人的人侮辱。這時代有自由愈來愈少,筆者只能選擇買書,讀書,重讀,來報答用自己生命寫詩的詩人。這系列的三篇文章,就是對三本「獲選」的詩集致敬,以閱讀致敬,而評論致敬。第一本是談陳李才《漫長的霧‧黝黑的光》。

 

李才的詩是如此克制,他的文字是如此簡約,令人感受到這並不是打著運動旗號來招徠的作品。筆者以為,這是一本作者的記憶之書,他在序/或者失序(是社會學那 ‘anomie’的意思嗎?)說︰「記憶其實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記憶」。在大時代中,詩人不需要被記住,他只要記住一些東西。這是謙卑的要求,但如此謙卑也不得其鳴,則愈顯某種霸道存在了。

 

寫的意義

 

詩人只想在土崩瓦解的世界,從詩找到一種內在平衡︰「像那時候世界/搖晃/為了不至於倒下」(〈其後〉),「沒有東西將要崩塌/而橋,抖動如常」(〈橋〉)。現實已是「日久失收之物」,是無法復原的「下陷坐墊」。這未必是直接描劃什麼事件,卻是我們在幾年很內在的經驗。

 

但若要逐一數算,豈不成了李才筆下的「統計員」?「也許是一/也許是零/他一直小心/計算這城市的構成」,在韻律中,我們最終都找到界限,然後毀滅︰「快要觸及/巨大的玻璃外牆/然後支離/破碎」(〈統計員〉)破碎分行,我可以想像滿地玻璃,統計員又專心地數算,很變態,也很虛空。

 

但是詩人相信書寫仍是有意義的,比起數算,比起量度,書寫是不同的︰「一隻錶以為自己是時間/而總忘記/指針只會訴說/不曾書寫」(〈鐘錶師〉),在〈書店〉一詩,我們找到希望︰「而每個字/都是簡潔的房子」。在詩人構建的文字裏,人可以安居其中。

 

關係與位置

 

若要找那首詩指涉那件事,似乎是太容易了。但那是文字獄遊戲,而非讀詩。我挑了〈往微藍,她一躍而下〉來跳出這框框。我想談的是,詩人跟世界的關係與位置的敏銳意覺,構成了李才詩的獨特性。

 

「往微藍/她一躍而下」但沒有血,沒有紅,只有寧靜,詩人是旁觀者,不激動。

 

「夜裡/游泳池的水/仍有白日的暖/仿佛重回/早晨的夢境」我感到詩人漸漸靠近微藍,因為游泳池的人,有他的感覺(感到暖,而重回表示他去過這地方),而且這是他最私人的地方呢︰夢境。

 

詩人還有所行動了︰「雙手撥動/推開一扇扇透明的門/穿過,然後浮升/時間好像倒退了一些」撥動、推開、浮升,做的事很多,但效果很少,時間倒退了一些而已,而且是好像倒退而已。可能什麼都沒發生。他和她雖然接近了,但始終有不能接近的距離。

 

對於此,她也不是沒有動作,完全被動︰「她濺起無數水花/來回穿梭上下/兩個不同的世界」她能穿梭不同的世界,但她能接觸到詩人嗎?水花會令詩人沾濕嗎?

 

詩人跟她又再近了,他知道她知道什麼︰「她知道,漂白水刺鼻的氣味/早已換了另外一種」兩個世界,說不定只是兩種不同漂白水的世界,味道不同而已,但世界還是變了。跟她一樣,他也是知道的(他還知道她知道呢)。奇怪的是,世界變了,但也有熟悉的風景,是那也是瞹昧的風景。是什麼風景,不知道。變了的世界知道,原本的世界不知道,但他們都知道。這就是共同體。

 

他和她是共同體,「不擅游泳的我/像一隻笨拙的陸上生物」原來詩人一直在泳池,他也不是陸上的生物(像一隻而已),但像原來的世界一樣瞹昧。他不擅游泳卻在水中,沒有自由啊。投進水中的她應該是陸上生物,懂遊泳,但在陸地上沒有自由。我們明白了,他們都是追求自由中相遇的人︰俗語說的萍水相逢,志同道合。

 

這是一首我會永遠記住的詩。我要在此多謝詩人精緻地記住。

 

(「獲選」3書重讀系列一)


作者簡介:王日,愛書人,鍾情文學和哲學,愛看書,但也怕被書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