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這種無聲的溫柔,抱著這一種類近於贖罪的態度去關懷這樣無可棲身的個體,其實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在絕望的領域之中鈎沉着僅餘的愛。
文/徐竟勛
余婉蘭《無一不野獸》書寫人類的原始獸性,是一種油然於慾望的野性,而王証恒《南歸貨車》所書寫的雖然同樣是人類的獸性,但卻近乎於一種自我防衛的意識,是一種在城市裏生存的慾望,並非對文明或形式有任何批判,反而更似是一堆生活在香港的底層人物面對社會及現實的生命吶喊,誠如作者之言,對抗可恥的世界,改變敗落的人間。
香港這一個地方,對於作者而言,既不是天堂,亦不是地獄,它充其量只是眾多個體的集中地,就似是一個座標,是許多過客的集散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帶著莫名的憧憬或期許來到這一個地方。許多評論人都以「資本主義」作為其中一個切入點,去定義《南歸貨車》的現實小說性質,但筆者相信無論在哪一種主義的社會之下,終始都會有這一班期望落空的失語羣眾,蹇蹇存活。
以野犬作為象徵:蹇蹇存活的人們
而這一班小說裏蹇蹇存活的人們,都用各自的方式去應對社會——貨車司機、地盤工人、妓女、中介人、老師、編輯等等,他們都有各自的生存困境,而其中有經常出現的象徵,就是對於「狗」的描述。在〈虫豸〉裏,對於敘述者她的母親有着這樣的一段描寫:「阿媽蜷曲身體像頭狗。除了做愛尋開心之外她甚麼都不懂。」這裏她的母親面對父親的威權之下,並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只能夠無力的蜷曲身體。在〈沉默的淤傷〉中,則有「他沒有看她的眼,打開了扣,低頭細心撫著她扁平的乳房,一陣荒謬的憐惜湧至胸中,他感到自己想哭,他撫着她。她又撫著他扁平的頭,像撫著一隻狗。」這個「撫著一隻狗」的動作所展示的是地盤工有着狗的溫馴,在地盤裏日復夜的工作進程之間,唯一能夠俘虜他的,就只是妓女的生存撫慰。同時在〈狗哥〉中,亦如此描述着一隻狗群中的狗:「他說她又黑又瘦仍能在狗群中生存,在狗群之中生存,證明他有智慧。」說明了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就是一種弱肉強食的困境,生命之間永遠都有着許多這樣的對壘,而種以「野狗」象徵底層人們,則展顯了他們為求生存及撫慰,所顯示的溫馴性質。
然而,野獸之所以為野獸,並不是代表牠們僅有溫馴性質,更重要的是,牠們在溫馴與凶惡之間,有一種為求生存的野性。在〈狗哥〉裏,少女說着「我也要學狗一樣,有時要咬人。」其實就是剪影着這種像狗一樣的自我防衛態度,才不會被別人欺負;在〈鼠〉裏頭,亦有這樣的一段回憶:「那天,我如常到後山看野狗搶食、打架,只見血流淌成徑。沿徑尋索,一塊剩肉橫擱路上,走近,蒼蠅四散,未幾,又復來,附在肉上,產卵、舔吮。」則描述了一群野狗圍食一群貓的現場,「野狗」故然對於社會來說,已經算是地位較低的個體,但在牠們之下,亦有「貓」這一種更為弱小的個體,因此野狗為了自身的生存,亦不得不對這一羣無力防衛的貓羣施襲,而此時敘述者他一直都旁觀着這一個天演進程,最後卻參與其中--拯救了一隻受襲的小貓,並加以呵護--或許在這個搏殺的過程之中,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共感,他開始同情這些被壓榨的個體,一如他同情自己被父親及世界欺壓的母親。
作者這種無聲的溫柔,抱著這一種類近於贖罪的態度去關懷這樣無可棲身的個體,其實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在絕望的領域之中鈎沉着僅餘的愛。亦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述,以一點亮光照亮這一段狹仄的路,讓眾人關懷的目光,都注目在這一班艱苦浮沉的人身上,以免得他們像〈狗哥〉裏所述般無人關照:「一切終將如遁入山林待死的老狗,隱沒於缺光的泥濘地。」而如何併發這些生存的光輝,就是小說的意義所在。
作者簡介,徐竟勛,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畢業於香港教育大學中文教育系,現就讀於香港大學碩士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