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貨車

《南歸貨車》的抽象狀態

讓希望和絕望維持平衡,相信是王証恒最喜歡的。然而,這個他卻又那麼抽象,我們對他的來龍去脈並不了解,是因為作者想寫城市帶來的傷那個「狀態」,多於受傷的人嗎?

文/王日

(1)

不少朋友跟我推薦王証恒的《南歸貨車》,理由是好看。對於剛嘗試鑽研福克納

,卻飽受折磨的筆者來說,「好看」絕對是一個強大誘因。本書設計也十分奪目,像台灣出版物,但卻是本地的後話文字工作室設計,加上甚有風格的插畫,是令人眼前一亮。還有推薦序等著名作家的強力推介,已形成了一個神秘的氛圍,著筆者要好好讀這本書。但結果卻是——不由自主地有點要爽爽地一口氣讀完這本書,總之,想知道這些人物的下落。但其實,都沒有什麼不落。

 

其實短篇故事並不峰迴路轉,但作者卻常營造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張力。那是颱風下的悶感,騎單車在城市邊緣無所事事的感覺。作者很有信心,沒有左搖右擺,寫出自己的風格來,也建立了自己的符號世界。

 

書中收入的小說大多是談頗為基層的邊緣人物,工人,按摩女郎,內地來到的失婚婦人,邊青等;有幾篇主角是基層教師、周刊編輯,參與過社運的研究生,可能相對有「文化」點,但都是不是過得很意氣風發的。

 

作者也很聰明,遠離了大聲疾呼,保持著一種觀察的態度。但這種觀察仍然是有溫度的,不至於冷,總是有人與人的「接點」。這都是大家不難找到的好處。

 

另一點似乎未有人提出的是,王的短篇小說往往只有兩個較主要的角色,其餘都像背景而已。人物的數量,也許解釋了這是短篇小說,而不是中篇,甚至長篇。但筆者更想提出的是,作者可以設想的社群生活,也只僅限於二人,而且是短短的交匯,那怕只有性關係,已經很好。其他的關係,比如婚姻、學校和工作,都不值一提。這種淡淡的對病態社會的控訴,是母題,但也相對令人物的刻畫不足,肌理不夠。

王証恒的《南歸貨車》出版後,引來很大的迴響。

王証恒的《南歸貨車》出版後,引來很大的迴響。

(2)

以上是概觀,為了抵抗那種快讀的爽感,我再細讀首篇〈沉默的療傷〉,看看作者怎樣用文字來維持他的世界觀︰扭曲的世界總有點人性,人性中總有點扭曲。對,是維持。

 

第一句如此輕描淡寫但卻把讀者嚇壞了︰

 

「星期六放工後同事有的嫖妓有的回家喝湯……」

 

嫖妓和喝湯是同一類的活動嗎?也許是,但我們不願接受。那個被同事遺棄了的「他」,於是就一個人在六十五樓看城市和天空。這種感覺已很虛空。五時多的時間,應該太陽快下山了吧。但作者卻寫道︰「日光如針刺破衣布,使人刺痛。」讀者一定會想,那跟同事一起的中午,不是會更痛嗎?

 

「這是陽光氾濫的城市。」多隱密的控訴!這個人是什麼人,為何有這種不滿?

 

作者接著說︰「他的工作和泥沙有關。」

 

讀者後來知道,他是建築工人,但不是高級那種。基層中的基層。應該是很可憐吧?

 

筆鋒卻一轉︰

 

因為長期搬運英泥,他的手已長出異常厚的繭,感覺漸弱,而這疏離皂手掌卻予女人一種奇異的快感。

在王証恒筆下,城市的黑暗不分日夜。

在王証恒筆下,城市的黑暗不分日夜。

 

原來,這個「他」也嫖妓。哪為何好像跟同伴不相近呢?他又有機會去喝湯嗎?

 

又來一個驚訝︰原來,這雙手其實原來沒有什麼奇妙,只不過遇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興奮也只有一分鐘。

 

作者總是喜歡製造一點希望,然後殘忍地消滅它。跟著說痛了,這個他曾被半支釘刺入白布鞋底。

 

「刺痛暗暗連結了吸啜乳房的感覺。」

 

樂與苦在他身上已「暗暗連結」了。

 

他望著的天空也跟他連結︰天空的瘀傷愈來愈深。

 

對立連結上來,但又不是和諧。就像「他使勁地吸她的乳房」,偏偏她太瘦,很虛空。

 

嫖妓跟愛情聯結起來,他想念她,懷疑當中有愛情。

 

這個連結就是這麼多,而這卻已有療傷的作用,但卻又不能聲張,因為沉默。風無情,但作者說如「女人的溫柔的手」,「一直一直」,多麼堅定,但卻只是撫著他抽的煙,而不是他。撫著的是城中最高的大廈,而不是城市。而他一直坐著,直到天黑,也許還流著汗……

 

他真的受傷了。天地不仁但卻仿佛有情,因為「他」有熱度……

 

讓希望和絕望維持平衡,相信是王証恒最喜歡的。然而,這個他卻又那麼抽象,我們對他的來龍去脈並不了解,是因為作者想寫城市帶來的傷那個「狀態」,多於受傷的人嗎?

樂與苦在他身上已「暗暗連結」了。

 

他望著的天空也跟他連結︰天空的瘀傷愈來愈深。

 

對立連結上來,但又不是和諧。就像「他使勁地吸她的乳房」,偏偏她太瘦,很虛空。

 

嫖妓跟愛情聯結起來,他想念她,懷疑當中有愛情。

 

這個連結就是這麼多,而這卻已有療傷的作用,但卻又不能聲張,因為沉默。風無情,但作者說如「女人的溫柔的手」,「一直一直」,多麼堅定,但卻只是撫著他抽的煙,而不是他。撫著的是城中最高的大廈,而不是城市。而他一直坐著,直到天黑,也許還流著汗……

 

他真的受傷了。天地不仁但卻仿佛有情,因為「他」有熱度……

 

讓希望和絕望維持平衡,相信是王証恒最喜歡的。然而,這個他卻又那麼抽象,我們對他的來龍去脈並不了解,是因為作者想寫城市帶來的傷那個「狀態」,多於受傷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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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日︰愛書人,鍾情文學和哲學,愛看書,但也怕被書擊倒。

野犬與城市——讀王証恒《南歸貨車》

作者這種無聲的溫柔,抱著這一種類近於贖罪的態度去關懷這樣無可棲身的個體,其實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在絕望的領域之中鈎沉着僅餘的愛。

文/徐竟勛

 

余婉蘭《無一不野獸》書寫人類的原始獸性,是一種油然於慾望的野性,而王証恒《南歸貨車》所書寫的雖然同樣是人類的獸性,但卻近乎於一種自我防衛的意識,是一種在城市裏生存的慾望,並非對文明或形式有任何批判,反而更似是一堆生活在香港的底層人物面對社會及現實的生命吶喊,誠如作者之言,對抗可恥的世界,改變敗落的人間。

 

《無一不野獸》書影

《無一不野獸》書影

香港這一個地方,對於作者而言,既不是天堂,亦不是地獄,它充其量只是眾多個體的集中地,就似是一個座標,是許多過客的集散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帶著莫名的憧憬或期許來到這一個地方。許多評論人都以「資本主義」作為其中一個切入點,去定義《南歸貨車》的現實小說性質,但筆者相信無論在哪一種主義的社會之下,終始都會有這一班期望落空的失語羣眾,蹇蹇存活。

 

以野犬作為象徵:蹇蹇存活的人們

 

而這一班小說裏蹇蹇存活的人們,都用各自的方式去應對社會——貨車司機、地盤工人、妓女、中介人、老師、編輯等等,他們都有各自的生存困境,而其中有經常出現的象徵,就是對於「狗」的描述。在〈虫豸〉裏,對於敘述者她的母親有着這樣的一段描寫:「阿媽蜷曲身體像頭狗。除了做愛尋開心之外她甚麼都不懂。」這裏她的母親面對父親的威權之下,並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只能夠無力的蜷曲身體。在〈沉默的淤傷〉中,則有「他沒有看她的眼,打開了扣,低頭細心撫著她扁平的乳房,一陣荒謬的憐惜湧至胸中,他感到自己想哭,他撫着她。她又撫著他扁平的頭,像撫著一隻狗。」這個「撫著一隻狗」的動作所展示的是地盤工有着狗的溫馴,在地盤裏日復夜的工作進程之間,唯一能夠俘虜他的,就只是妓女的生存撫慰。同時在〈狗哥〉中,亦如此描述着一隻狗群中的狗:「他說她又黑又瘦仍能在狗群中生存,在狗群之中生存,證明他有智慧。」說明了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就是一種弱肉強食的困境,生命之間永遠都有着許多這樣的對壘,而種以「野狗」象徵底層人們,則展顯了他們為求生存及撫慰,所顯示的溫馴性質。

 

《南歸貨車》書影

《南歸貨車》書影

然而,野獸之所以為野獸,並不是代表牠們僅有溫馴性質,更重要的是,牠們在溫馴與凶惡之間,有一種為求生存的野性。在〈狗哥〉裏,少女說着「我也要學狗一樣,有時要咬人。」其實就是剪影着這種像狗一樣的自我防衛態度,才不會被別人欺負;在〈鼠〉裏頭,亦有這樣的一段回憶:「那天,我如常到後山看野狗搶食、打架,只見血流淌成徑。沿徑尋索,一塊剩肉橫擱路上,走近,蒼蠅四散,未幾,又復來,附在肉上,產卵、舔吮。」則描述了一群野狗圍食一群貓的現場,「野狗」故然對於社會來說,已經算是地位較低的個體,但在牠們之下,亦有「貓」這一種更為弱小的個體,因此野狗為了自身的生存,亦不得不對這一羣無力防衛的貓羣施襲,而此時敘述者他一直都旁觀着這一個天演進程,最後卻參與其中--拯救了一隻受襲的小貓,並加以呵護--或許在這個搏殺的過程之中,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共感,他開始同情這些被壓榨的個體,一如他同情自己被父親及世界欺壓的母親。

 

作者這種無聲的溫柔,抱著這一種類近於贖罪的態度去關懷這樣無可棲身的個體,其實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在絕望的領域之中鈎沉着僅餘的愛。亦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述,以一點亮光照亮這一段狹仄的路,讓眾人關懷的目光,都注目在這一班艱苦浮沉的人身上,以免得他們像〈狗哥〉裏所述般無人關照:「一切終將如遁入山林待死的老狗,隱沒於缺光的泥濘地。」而如何併發這些生存的光輝,就是小說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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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竟勛,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畢業於香港教育大學中文教育系,現就讀於香港大學碩士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