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怕我慢慢覺得,詩歌也不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我也不一定經常寫詩讀詩。不過目前我很享受寫那些『不自然』的詩歌,所以自然會不時『不自然』寫詩讀詩。
歐陽江河朗誦會│朗誦詩歌簡評與詩人交流活動回顧(上)
文:張承禧
平時嚴肅的大學講堂,在3月25日的周末下午,結聚了十一位香港詩人,包括吳美筠、鄭政恆、葉英傑、劉偉成、小西、飲江、梁匡哲、馬世豪、王良和、胡燕青、鍾國強,連同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駐校作家歐陽江河展開「交流詩歌朗誦會」,由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主席吳美筠博士兼任主持,並就詩歌與讀者、詩歌與世界、詩人角色與地位、當代詩歌寫作、詩歌的崇高與小確幸等話題作深入互動討論,由於詩家意見獨到,即使超時全場足足三個小時,朗誦及討論環節滿場的觀眾仍專心聆聽,直至完場。本文記錄當天精采討論,作為本土詩論的重要保留。(圖上:港大駐校作家歐陽江河與香港著名詩人交流詩歌朗誦會12位詩人)
雄渾氣魄與生活私密
「交流詩歌朗誦會」上吳美筠展示十年前港大中文系校友發起編輯的一本詩集《港大・詩・人》,說明駐校作家計劃正是由新詩觸發。然而那麼多年來,卻未曾有過駐校作家與本地作家公開的交流活動,直至這次由歐陽江河提出,想認識一下香港的詩壇和詩人,才在吳美筠的組織聯繫、中文學院的支持、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協助下完成。多位香港詩人提到,自80年代起已經接觸歐陽江河的詩作。其中王良和與歐陽江河在青海湖詩歌節碰過頭,劉偉成是歐陽江河長詩《鳳凰》的責任編輯,鍾國強更表示,香港受國內詩人影響通常是北島、顧城等人,但對他來說,讀歐陽江河的詩如〈玻璃工場〉、〈快餐館〉、〈寒冬〉等最有共鳴,歐陽江河是對自己詩歌創作影響最大的國內詩人。
歐陽江河朗誦的〈龍年歲首〉從龍眼看出時代古今的雄渾氣魄,香港詩人的詩作不少則以生活細節和個人私密經驗入題。其中鄭政恆〈木鋸〉、劉偉成〈苔箋〉、馬世豪〈巴特農神殿前的人群〉、葉英傑〈卡通人偶〉和鍾國強〈1:99〉,都從各種生活體驗中提煉出不同程度的個人與社會反思。至於兩位女詩人的作品,吳美筠〈從山背來的鰂魚〉和胡燕青〈黃槐〉,都分別通過發現動物和植物的獨特處,扣問香港人身份與香港本土性。此外,小西〈我的書櫃裡有蛇〉寫平常而神秘幽妙的經驗,與飲江〈聞教宗說不信主的人可以上天堂之隨街跳〉一樣耐人尋味,卻又能打破文化隔閡。至於年輕詩人梁匡哲〈打不開的五個盒子〉和〈流汗之後我第一件想到的事〉,以及王良和〈這是最後一天了〉,都借詩表達了他們歷經迷惘時的不同探求與思考。最後歐陽江河提到最近出席澳門文學節在當地聽Fado葡萄牙怨曲,多年不寫抒情詩終於「破戒」寫下這首〈Fado〉。
粵語念詩猶如聽宋詞原聲文本
當天朗誦的詩展現當代中國詩歌的群像,香港詩人均以母語粵語念詩。正如吳美筠表示,香港詩人創作時內心語言是粵語。小西亦提到,母語是最能夠貼近自己靈魂的語言,而詩就是創作者靈魂的語言之呈現,因此詩要用粵語念。歐陽江河是普通話母語者,卻從香港詩人以粵語念詩的表現形式中得到一些新體驗。他表示自己看著中文文本,內心讀詩的聲音是普通話,但香港詩人念出來的卻是廣東話,就如他讀宋詞時的感受。他解釋道,宋詞的第一文本是聲音文本,但宋詞的發聲已經失傳,現在我們讀到的是第二文本,只能了解它的意象和含義。而他在聽香港詩人念詩的時候,就像讀宋詞聽到了原作者的原聲,這樣奇妙的經驗是他意想不到的收穫。
當詩歌使讀者成為世界上的孤兒
歐陽江河與香港詩人互動對談部分,眾人由詩人這「虛名」談起。飲江表示,「虛」是好事,怎樣追求「虛」、進入「虛」,在「虛」之中發現「虛」,讓大家一起「趁墟」,是一件美妙的事。他說自己已經寫了四十多年詩,令他驕傲的是:他有八兄弟,卻沒有一個人讀他的詩,即使詩的內容是關於他們的母親,也不想讀。有一次他想讀詩給他的兄弟聽,對方卻答道:別唸了別唸了,這頓飯我請。在工作上,也幾乎沒有朋友和同事知道他是詩人。飲江解釋:因為詩歌不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很自然的事。飲江更進一步談到了自己:「那怕我慢慢覺得,詩歌也不是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我也不一定經常寫詩讀詩。不過目前我很享受寫那些『不自然』的詩歌,所以自然會不時『不自然』寫詩讀詩。」
聽到飲江與他兄弟的故事後,歐陽江河想起關於詩人海子的軼事。一次海子到飯館吃飯,但沒有錢。他對老闆說:我給你唸一首詩,可否給我免單?老闆卻說:拜託你別念詩,我請你吃飯。你念詩我就不給你吃飯。就此歐陽江河認為討論實際上已經涉足當代詩歌與讀者的關係。他以Fado為例,Fado是女人唱給出海男人的怨曲,內容肯定不是唱給他聽的,他既非葡萄牙人也不是島國國民,可是他一聽Fado就覺得這是唱給他聽的,更聽出了自己就如詩中的孤兒。這說明Fado顯然不是真的唱給出海的丈夫聽,而是唱給陌生人聽的。詩歌也很可能是寫給匿名者、沒有被名命的人讀的。借用「父親」作為中介物的概念,讀者需要一個「父親」(詩歌作者)作為中介物,使讀者成為世界的孤兒。要打動讀者的心,就是將他們變成孤兒。反過來說,或許詩人創作和Fado歌手在唱的時候,他們也是作品的孤兒?「神的孤兒在唱在寫,讀者在聽在讀。讀詩的時候沒有恩人,神既不是恩人也不是讀者。」歐陽江河對當代詩歌與讀者身份的關係作出了精闢的演繹。
從父親與孤兒,香港詩人接著分享了他們各自教下一代寫詩的經驗。王良和的兒子少年時曾獲詩獎,王表示兒子小時候,會把一首首詩擺出來與他一起讀,但兒子稍長學會寫詩後,反而不讓父親來點評。胡燕青則談到詩歌在男女關係之間的尷尬情況。她引述英國調查說,只要男生給女生寫詩,就會追不到女生。她更回憶一次親身經歷:大學時一位男生請她吃飯,開車送她回家時向她大聲念詩,以為討好,結果嚇跑了她。她強烈建議詩人在情人和親人面前不要念詩,否則對方準會跑掉。年輕詩人梁匡哲亦曾因此嚇跑女生,原來在報章上發表有所暗示的情詩,反而令原先的關係無疾而終。是次經驗讓他學懂,詩是作家寫給自己看的,與別人和現實世界沒有絕對關係。
詩歌發現不存在的世界
究竟詩歌應該怎樣釐定個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吳美筠認為,年輕詩人純粹為表達感受而寫詩是很自然的事;到了中年,如果仍然單單為了抒發個人情緒,就難以有成熟的表現,也難於堅持。歐陽江河補充,到了一定階段,詩人應該考慮詩歌語言的表達方式與公共社會關係。「詩歌語言是少數語言,都是加了密,如有蛇爬過、鰂魚游過、黃槐開花……這樣的一種語言,藏了個人經驗、個人密碼。」他借用攝影家布雷松(Henri Cartier-Bresson)提出的概念,攝影最重要在於決定性瞬間,只要抓住那個瞬間,新聞拍照就變成藝術拍照。同樣地,「藝術照片就是從真實裡面拖出來,給回一個『虛』,讓『虛』進一進。」歐陽江河引用布雷松的話:不是說人民看見了甚麼,攝影家才拍下甚麼;而是反過來的,藝術家拍下了甚麼,人民才看見甚麼。就像詩人命名了那樣東西後,那樣東西才存在。「比如那陽光下的鋸子、鰂魚、黃槐、青苔……只有寫了下來,就變成『虛』的藝術創造。」這是詩歌的角色,所以詩是少數語言,詩人把個人經驗都寫進去,而這種個人經驗、觀察和創作都是詩人獨有,也是詩歌之所以為詩歌,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詩人與普通人使用語言不一樣的所在。歐陽江河特別欣賞一位詩人提到的一句話:詩人只做詩歌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新聞、電影等等也做到詩歌的相同效果,詩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鍾國強寫過不少以社會時事入題的詩,對於詩歌與社會的關係亦有獨到看法。他表示自己以前喜歡寫偉大的東西,但後來比較想寫生活的詩。他提到梁秉鈞的「發現詩學」,要留意身邊的事物,不要放太多主觀的東西進詩,讓主體與客體產生對話關係。在現實上,身邊很多東西,都要經過詩人的發現。那些東西可能不是發現才存在,而是本來就存在,這樣才能讓詩人納入詩中。他認為,詩人經歷的生活有時代的反映,就如他的〈1:99〉寫自己的生活,卻有明顯的時代痕跡。他不寫整個非典型肺炎事件下香港社會的種種情況,卻通過詩人個人生活的事實來反映。他表示自己不會刻意寫一些很偉大、反映時代的詩,很多都是透過生活小事情來說。簡而言之,就是將時代內化在文字裏面。
作者簡介:
張承禧,嶺南大學中文文學碩士。現於出版社工作,研究興趣為香港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評論曾收入《本土、邊緣與他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