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黃霑

《保育黃霑》下

關於古代的「填詞」,《保育黃霑》中的幾本書,是不止一次提到。如:

 

中國韻文傳統,自宋開始,便有「填詞」的方法。而填詞,是先有曲譜,後有歌詞。

《黃霑與港式流行》頁219

 

先譜後詞,是中國合樂文字的傳統。

《黃霑與港式流行》頁220

 

按譜填詞,不但和宋代詞人方法,一脈相承,繼承了中國韻文和合樂文字的優良傳統……

《流行音樂物語(1941-2004)》頁93

 

  在七、八十年代以至九十年代初,這種說法並無不妥,但往後,學術界對古代「填詞」已有新的認識。黃霑這些說法,就變得不妥。

文/黃志華

前文說到,想探求一些創作的門徑或進路,這套《保育黃霑》是能有所幫助的。不過,在這套書之中,黃霑有些說法,是須存疑的,不能百分之一百照單全收。尤其是,經過時間的推移,現今所見的資料案例多了,或有關的學問已更新,於是過去的說法便顯得不恰當。

黃霑的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

黃霑的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

 

  舉個例,在《流行音樂物語(1941-2004)》一冊內,有黃霑的學術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的摘錄。在頁144之中,摘錄內有這幾句文字:「港產國語時代曲,在五十年代終結之前,已匯成一股澎湃巨流,終終於把粵曲的傳統主流位置取代。」然而,這並非事實!

 

  以筆者近年的研究,逐日逐日的看《華僑日報》,便知至少在電台廣播的領域內,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電台播放粵劇、粵曲的時間,跟播放國語時代曲的時間,仍是平分春色,甚至在晚上現場轉播粵劇都很常見,可見,根本未能把粵曲的傳統主流位置取代。至於黃霑為何在論文內這樣說,那得要審慎研究探討。

 

  估計其中一個因素是那年代的第一手資料難求。筆者也是近十年八年,才肯定灌唱粵語時代曲的白英和灌唱國語時代曲的鄧白英是同一個歌手,著名國語時代曲創作人姚敏曾特別為粵語時代曲唱片之灌錄需要而創作了兩首新曲,林鳳在邵氏粵語片組時代拍攝的好些歌舞電影,為之創作粵語電影歌曲的,是李厚襄或梁樂音。這些重要的粵語流行曲史事史料,上述那篇黃霑論文是全不見有敘述或談及。研究五十年代的香港流行音樂而少了這些,就像一幅拼圖缺去了多枚拼塊,難言完整,甚至易導出有偏差的結論。

 

另一項說法,是關於古代的「填詞」,《保育黃霑》中的幾本書,是不止一次提到。如:

 

中國韻文傳統,自宋開始,便有「填詞」的方法。而填詞,是先有曲譜,後有歌詞。

《黃霑與港式流行》頁219

 

先譜後詞,是中國合樂文字的傳統。

《黃霑與港式流行》頁220

 

按譜填詞,不但和宋代詞人方法,一脈相承,繼承了中國韻文和合樂文字的優良傳統……

《流行音樂物語(1941-2004)》頁93

 

  在七、八十年代以至九十年代初,這種說法並無不妥,但往後,學術界對古代「填詞」已有新的認識。黃霑這些說法,就變得不妥。

 

洛地的《詞樂曲唱》,1995年8月初版。

洛地的《詞樂曲唱》,1995年8月初版。

  1995年,內地音樂學者洛地在《詞樂曲唱》一書內,清楚指出,中國的韻文,但凡依平仄韻律來寫的,入樂時便會是以依字行腔的方式來演唱,而但凡依字行腔,就意味曲調只有某幾處有「定格」,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樂譜。在2014年出版的,由鄭孟津著的《詞曲通解》,於其中一篇「《詞源解箋》序之二」中說得更清楚:

 「詞調」是一種規範化的「牌子歌曲」,具有一般歌曲所沒有的「定律」、「定腔」,以及一個標誌定律定腔的「牌名」,故近代學者又叫它做「詞牌」。牌名是標誌着「基本曲調」的定律定腔,不同的牌名有不同的「腔律」。如《沁園春》有《沁園春》的腔律,《浣溪沙》有《浣溪沙》的腔律。……詞腔的腔格(腔律)是一種樸素的「旋律骨架」……

這段文字,關鍵詞大抵就是「旋律骨架」,如果對照於我們較熟悉的粵曲,便知粵曲中的梆黃,都是只有旋律骨架的,而梆黃的曲詞正正都是依平仄韻律來寫的呢!所以,古人依詞譜的平仄填詞,並不等於今天人們按固定的樂譜填詞,兩者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能類比!

 

  這裏還可以多說一個例子。

(先詞後曲)我試過多年,終於舉手投降,不敢再試,你有興趣,不妨試試,我祝你成功!

《流行音樂物語(1941-2004)》頁193

 

  這段文字中的你,實在是指筆者,事緣在《流行音樂物語(1941-2004)》之中,是刊齊了筆者在2002年年尾跟黃霑以傳真形式做的一次訪問的問答紀錄。當時跟他探討了若干粵語歌先詞後曲方面的問題,期間,他有感地寫下了上引的那幾句。

 

  創作粵語歌曲而採用先詞後曲的方式,一般人都能想像得到它的難處。而黃霑謂「試過多年,終於舉手投降」,看來亦說明這種創作方式似乎有不可克服的地方。

或者,有些讀者會想起,1981年初無綫《群星拱照顧嘉煇》節目內,不是曾經即興地為新詞《為你獻上心韻》譜上曲調嗎?不過,那次只是一個「表演」,如果粵語歌先詞後曲真能那樣迅速地據寫好的歌詞譜上悅耳的歌調,香港的粵語流行曲創作便應該有很多先詞後曲的作品才對,然而,1981年之後,香港的粵語流行曲有多少作品是先詞後曲的呢?甚至我們但凡見到粵語歌詞都認定是填出來的。而可憐的是,書中還見到黃霑說對先詞後曲「舉手投降」。

 

1981年顧嘉煇到美國深造半年,無線製作「群星拱照顧嘉煇」節目,其間黄霑將他與、鄧偉雄和鄭國江預先寫好的歌詞交予顧嘉煇,即席譜曲成為〈為我獻上心韻〉,當時顧嘉煇亦邀請在場的許冠傑上舞台演繹,成一時佳話。當時情況可參考以下youtube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sFTs590UQI。

1981年顧嘉煇到美國深造半年,無線製作「群星拱照顧嘉煇」節目,其間黄霑將他與、鄧偉雄和鄭國江預先寫好的歌詞交予顧嘉煇,即席譜曲成為〈為我獻上心韻〉,當時顧嘉煇亦邀請在場的許冠傑上舞台演繹,成一時佳話。當時情況可參考以下youtube片段: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sFTs590UQI。

  粵語歌先詞後曲的方式不為香港流行音樂工業所取,主要原因是先曲後詞實在太方便這種工業生產的需要,有易自是捨難,於是久而久之,先詞後曲的方式就被打進冷宮。

 

  回看歷史,在五、六十年代,因為人們尚不介意歌調帶粵曲味,以先詞後曲方式寫成的粵語歌是不少的,比如五十年代的《紅燭淚》、《荷花香》,又或六十年代的《一水隔天涯》。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這類先詞後曲作品亦有幾首頗馳名的,如《浪子心聲》、《逼上梁山》、《大地恩情》。可見,此路並非不通,而是有待人們重拾這種創作方式,也有待新的突破,包括技術上和藝術上兩方面,而這些,當然是要假以時日,即是需待又一番的時間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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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志華,資深中文歌曲評論人。新世紀以來,積極研究香港早期粵語歌的文化與歷史,梳理有關粵語流行曲創作的理論。

保育黃霑(上)

黃霑的成功與文化貢獻,正是在香港那個特別的時空所造就的!

文/黃志華

 

  關於由「黃霑書房」製作出版的套裝書《保育黃霑》,其緣起不想多贅了,因為網上都已很易找得到。本文且入手擒題,直接就談翻看這套書的感受。

 

  無疑,黃霑予人的第一印象,是填詞人,是音樂人,然後才會想及他還有其他身份。所以,《保育黃霑》編纂的重點,乃是填詞與音樂創作。幸而我們還可以從中見到幾篇文字,跟音樂填詞關係不大,卻可了解到黃霑曾是怎樣的人,以及對香港人這個身份有何看法。

《保育黃霑》書影。

《保育黃霑》書影。

  在《黃霑看黃霑》分冊中,收入了三篇他在六十年代末所寫的雙十節感言的剪報,是一年一篇。而書中,也另有一篇「旗的感觸」,從廣州「解放」的時候說起:

 

  「……看見「人民解放軍」入城,真的是不動民間一草一木。感動得涕淚交零……可是,旗掛不了多久,我們一家,終於看清楚了中國共產黨的真面目。

  1949年隨父母攜兩弟來港。那時,家人從沒有打算在這裏作長期定居……誰知一獃,就是多年。

   ……

  我做「無國籍的中國人」,做了多年。每年雙十,靠招展的國旗,延續對自己回復國籍的希望。但其實我真是沒有國籍,也沒有甚麼政府。我只是個托庇在香港政府之下的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扁鼻子的中國人。」

 

從這小小片段,可知小小黃霑是隨先輩避秦而來,而在香港長大後,肯定自己根本是個「無國籍」人士,甚而七十年代的某些日子開始,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在他家失蹤。

 

  《黃霑看黃霑》的書末,像是特別安排一篇「這是我家」來呼應上述那些雙十節感言,看發表日子,這篇「這是我家」是1990年尾見報的專欄文字。此文的結尾部份是這樣的:


  「記得八十年代中,第一次重回廣州,特地找自己的老家看。那次的感覺是奇怪的。面對童年時生活的一部份,我居然只覺得陌生到非常震驚。


1941年,黃霑在廣州寶華路十六甫東四巷14號的大宅出生。

1941年,黃霑在廣州寶華路十六甫東四巷14號的大宅出生。

  回港後反覆咀嚼自己當時的心境,才驀然發現,在悠悠歲月裏,愛心轉移。老家,不過只是片段美的回憶,不再在生活中發生任何實質的影響。


  香港,已是老家。

  不棄不離,與之終生厮守。

  任何人對之有任何不利,我願捐出生命,誓死守之。」


  看這段誓言,是有點感動。這些亦可說是大部份七八十歲以至六十多歲的香港人的共同心境或心聲,樂於以香港為家,樂於為香港這個家付出和奮鬥。

 

  黃霑的成功與文化貢獻,正是在香港那個特別的時空所造就的!

 

  看《保育黃霑》中那幾巨冊書,有個印象是:某些事情,他是反覆地說到。這就像是重要的事情須說三次,相信他反覆說的,也應是重要得很的東西,至少是他很想跟讀者分享的心得、竅訣!筆者也相信,但凡藝術家,都會是這樣樂於把心得分享,而且不厭其煩,說了又說。當然,現在我們是可以一次過地看到了,而實際上他是每隔一些日子才說一次吧。

 

  這裏試舉兩個例子。

 

  其一,他談梁樂音的廣告歌,盛讚梁氏是箇中高手,《新奇洗衣粉》、《快潔》、《菊花牌乳膠漆》等好作品,盡出其筆下。作曲之外,兼寫歌詞,粵語歌詞口語化得非常生動,而且言簡意賅,短短幾句,產品的好處,便完全勾畫了出來。梁樂音是廣東人,黃霑認為梁氏對粵語九聲的認識要比他的同行多,其廣告歌,字一定準,有時候,因為旋律進行,字填了上去,要倒;他就用裝飾音,把字的「韻首」藏了在裝飾音上,再用「韻腹」滑行,然後用「韻尾」協諧在本來要押的原音上。像《新奇洗衣粉》廣告歌的尾句,如果照旋律唱,不加裝飾音,就會像「新奇洗衣糞」了。但他把「粉」字的F音先上高一度的裝飾音,然後滑下,結果字圓音正之餘,還另有一種中國歌花音搖曳生姿的獨特韻味。這是從中國傳統戲曲吸收過來的技巧,實用得很。

 

  黃霑不止一次說到這個例子,但說得有點玄。具體說來,是這廣告歌末處,「洗衣粉」的「衣」字填在mi音上,「粉」字填在do音上,如果毫無裝飾音來補救,是會唱成「衣憤」,當然也易聽成「衣糞」。這首廣告歌的歌詞歌譜當年曾刊過在報上,譜上清楚註明,「粉」字在唱出do音之前,要急速地唱出 re mi 這兩個裝飾音,再從mi音即時滑下到do音,這樣「粉」的字音就神奇地可以唱得準確了。

 

黃霑生前,曾多次應邀談塡詞的問題。

黃霑生前,曾多次應邀談塡詞的問題。

  其二,黃霑在旋律創作上有個重要心得,認為想寫纏綿的旋律,最好用些鄰近的音,不要跳躍得太多。鄰近的音,來來往往,比較容易表達那癡癡不忍去的情緒。他更說,中國有「纏綿往復」這句話,是一語道出了這旋律寫作方法的奧秘。

 

  是的,這正是美麗旋律所常具的形態,所以凡是想寫出優美曲調,真要記住「纏綿往復」這句話。巧的是,中國民間音樂的創作諺語之中亦有「欲道纏綿須反覆」的說法,但可能黃霑對這句話卻是未有所聞吧。

 

  以上所舉二事,俱與創作有關!肯定的是,想探求一些創作的門徑或進路,這套書是能有所幫助的。環顧當下,黃霑所獲造就的那個特定時空,已經不存在,所以肯定不會再有另一個像黃霑這樣的創作猛將產生!時人說,上天關了這扇門,是不會開啟另一隻窗,要真想有隻窗,是需要閣下付出無盡努力,那努力是他人的無數倍,才能把它開啟。今天我們慶幸尚有條件保育黃霑的寶貴經驗,惟期盼藉着黃霑這些創作養份,哺育出新一輩的創作人才。

 

(尚有下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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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志華,資深中文歌曲評論人。新世紀以來,積極研究香港早期粵語歌的文化與歷史,梳理有關粵語流行曲創作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