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與文學的距離——訪問蔡元豐教授(下)

疾病當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人如何反應、處理,都會影響疾病的自然狀態。禁止散播「謠言」,反讓病毒流傳。

Photo by Lok Yiu Cheun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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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蔡元豐博士

訪問者:吳廣泰先生

筆錄及整理:徐竟勛先生

訪問日期:2020年11月26日 下午4時(以Zoom進行視像訪問)



病是生命的故事

 

吳:那麼,如果疾病回到自然本身,會不會喪失了它本身的文化意涵?文化背後的東西會不會就此消失?

 

蔡:這個問題的關鍵詞是「自然」和「文化」,譯成英文就是nature與culture。我們習慣將這兩個概念二元對立,認為「自然」就不是人為的,而「文化」是人為的,不自然的。我跟文學院的同事剛剛辦了個人類世(Anthropocene)國際研討會。「人類世」是地質學名詞,關乎人類如何影響地質。在香港移山填海,要勘探地質,過去發現的花崗岩未來在將軍澳堆填區將會是垃圾,人類留下的各種廢料已經成為地殼最表面的一層。人類世學者大多注意氣候變化,溫室效益與工業文明息息相關,人類「文化」其實已經影響了「自然」,人與自然密不可分,「文化」是「自然」的一部分。故此,當疾病回到「自然」本身,並不會喪失其「文化」意涵,反而更能看清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正如疫情,不單止回應自然,也回應了文化與制度。疾病當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人如何反應、處理,都會影響疾病的自然狀態。禁止散播「謠言」,反讓病毒流傳。

 

吳:所以人是文化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蔡:對,這個概念類似道家哲學的自然觀,二而一,一而二。

 

吳:文學往往將疾病視為隱喻,此外尚有其他可能嗎?

 

蔡:從修辭學和語言學來說,提到隱喻,便會想到換喻。隱喻把兩種不相干的東西放在一起,而換喻則是部分與全體的關係,如用「寶劍」換喻「武士」,用「機翼」換喻「飛機」。防疫與「戰爭」是隱喻的關係。就換喻而言,魯迅本來學醫,同時他本人百病纏身,身為病人,除了用疾病隱喻文化,晚年論戰時雜文中罵人的脾氣也許受到肺病影響。另一例是史鐵生,由〈我與地壇〉到《病隙碎筆》,作品中那些對於人生無常的感悟,其實與他的癱瘓和腎病直接關連。再舉外國文學為例,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啟迪》(Illuminations)中分析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認為普魯斯特的句式及節奏其實是出於他對哮喘病窒息的恐懼,哮喘的節奏感成就了普魯斯特的節奏感,疾病與藝術相輔相成,發生共生關係(symbiosis)。[1]

 

二零一六年,香港的傑出表演藝術家陳麗珠搬演了英國劇作家莎拉‧肯恩(Sarah Kane,1971-99)的遺作《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4.48 Psychosis)。據統計,凌晨四點四十八分是自殺率最高的一刻。原著描述人的失眠狀態,由抑鬱到瘋癲,間雜多段緊張的醫患對白。陳麗珠當時以獨舞形式表演了這齣疾病誌。肯恩說:「沒有一種藥,可以給予我們生命的意義。」佛家曰「生老病死」,疾病其實就是生命的換喻。接受換喻,就是視疾病為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看來,〈狂人日記〉中狂人的焦慮其實也代表了魯迅一生的焦慮。

Photo by Ben Sweet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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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剛才提及桑塔格,我想到《疾病的隱喻》中所引用的玩笑:肺病在這個年代已經消失了,所以這個年代的藝術也新不如舊了。

 

蔡:按照這個邏輯,如果愛滋病終於能夠治癒,日後性愛文學作品的水平也許會大大下降了吧?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乃因一代有一代之病痛?

 

吳:疾病書寫能否做到治療效果?不單止是作家自己,也可能是社會本身,特別是這個時代。

 

蔡:疾病書寫,渡己渡人。有種治療手法叫「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創始人是澳洲社會工作者、家庭治療師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1948-2008)及其拍檔大衛‧艾普斯頓(David Epston),二人的代表作是《故事‧知識‧權力:敘事治療的力量》(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1990)。他們結合文學和治療,鼓勵病人寫出自己的故事,讓所思所感躍然紙上。他們相信疾病書寫有治療效果,儘管療效因人而異。深圳有位作家叫李蘭妮,曾先後患上抑鬱症和癌症,寫成小說《曠野無人》。她在病院裏採集病人的故事,用作題材,得到自癒。但她在香港科技大學報告時,臺灣作家駱以軍卻坦言寫作對他自己的長期抑鬱無甚效用,認為這種書寫僅僅是發洩。不過,懷特卻認為患者可以通過敘事,把問題外化,從而重新建立自我的主體。例如小朋友夜尿,其實並非小朋友自己的問題,而是不可控的生理原因使然。懷特鼓勵病人講述不同的故事去尋找新的自我。故事中有主線,有主流的意識形態,也有潛藏的伏線、非主流的價值觀,借用解構主義思想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講法,故事裏是有其他「痕跡」(trace)的,只是祕而不宣罷了。這些理論其實都是通過敘事來尋找其他可能,探索生命之中能否發展出其他故事?我們可不可以重寫自己的故事?可不可以成為我們故事的主人翁,不讓別人主宰?可不可以取回撰寫故事的權力?這是「後佛洛伊德」甚至「反佛洛伊德」的想法,因為佛洛伊德雖然會找出過去的創傷(trauma),例如孩童時候受過的性侵,但是再度挖起傷疤,卻沒有辦法治療。而敘事治療讓權力回到「客戶」(client)手上——「客戶」不是被對像化的「病人」,治療師也並非權威,只是依賴醫學知識作為工具幫助病人去尋找自己生活中的其他可能。如此一來,文學便非鏡子,不是所謂「反映」生活的鏡子,而是構成生活的要素: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其實都正在書寫人生的篇章,以我們自身為作者創造自己的情節。

 

當病人失去權力,便會依賴其他東西,產生無力感。文學治療的目的是讓人們重新把握自己,主動書寫而非被講述。這是基於福柯的權力觀念,是奪權行為。懷特承認受到福柯啟發,反對傳統佛洛伊德的「負向心理學」(negative psychology),採取「正向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究竟疾病書寫能否達到療效呢?從詩歌療法到敘事治療,大家一直在嘗試。畢竟每個人的敏感程度不同,我們只要知道日常生活其實都是寫故事的過程,而社會大眾應能通過每日「書寫」,從焦慮中走出去。

 

(本文經受訪者斧正及補充,謹此致謝。)




[1] Benjamin, “The Image of Proust,” in his Illuminations, ed. Hannah Arendt, trans. Harry Zohn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69), 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