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與文學的距離——訪問蔡元豐教授(中)

疾病使人閱讀、書寫,並具治療作用,對創傷後遺症尤其有效。這場疫症的後遺症會很大,而我們還未完全發現這些後遺症。疫情尚未結束,我們仍須書寫。

Photo by Joshua Fernandez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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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蔡元豐博士

訪問者:吳廣泰先生

筆錄及整理:徐竟勛先生

訪問日期:2020年11月26日 下午4時(以Zoom進行視像訪問)



人禍與疾病相連

 

吳:《方方日記》記敘了作家方方在武漢封城期間所寫的日常,亦是二零二零年華文世界非常重要的疾病書寫作品。當中講了許多問題,例如新冠肺炎其實是人為因素所致,即人禍導致肺炎大爆發。作者批評了政府、官員、制度。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也批判了人禍造成災難,例如《車諾比的聲音》,認為人禍是核危機出現的原因。這兩篇中外作品都指向人禍,但會不會消解了疾病在文學裏的獨特意義?

 

蔡:時有湊巧,昨天(2020年11月25日)《武漢封城日記》的精裝英文版面世了;同日,英國廣播電台選出了世界一百位女性(BBC 100 Women 2020),方方與周庭都在名單之中。人禍與疾病是互相關連的,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的西班牙流感,在美國爆發了第一波,然後傳到了英國、法國、西班牙、蘇聯,但為甚麼叫「西班牙流感」呢?因為當時大多數政府隱瞞了疫情,只有西班牙、中國等幾個國家公佈了感染人數,而西班牙的數字很龐大,便命名為「西班牙流感」。其他國家把感染死亡人數當成軍事機密而不公開,可見歷史上有許多政府都曾隱瞞疫情。另一個例子是1958-61年中國的「三年困難時期」,官方稱之為「三年自然災害」,實際上當年的大饑荒是人為政策造成的,大陸作家都曾寫過。

Photo by Paul Kram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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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方方不斷追責,質問政府官員、醫院領導、疾控專家。姑勿論疾病的起源,還有各種陰謀論,但至少吹哨的醫生,為甚麼公安拘捕他們,而且禁止他們散佈所謂的「謠言」?事實證明,那些並非謠言,而是醫護人員在手機上互相通告疫情,只是為了讓大家提防。因此,追責是應該的,疫症蔓延往往源於人為錯誤,甚至是制度問題。絕對的政府權力缺乏監督,疫情得以惡化。當然,民主社會亦面臨著考驗,西方人信奉「不自由,毋寧死」,加上輕視疫症,不願戴口罩,也讓疫情擴散。正視人禍與疾病的關係,並不會消解疾病在文學裏的獨特意義,反而能揭示疾病與政治、文化及社會的相互作用。

 

吳:其實,人禍比自然災難更恐怖吧!《方方日記》是作家方方自己的日記,在微博上半公開地發佈。那麼,疾病書寫如何有助個人與社會連結?

 

蔡:社交平台是最能連結社會的發表渠道,在中國大陸卻成了賦權和監控之間的角力場。方方展示了在這個科技發達的年代,通過書寫,就可以將疾病與其他人連結起來。《方方日記》的意義在於寫完六十篇後引起了讀者接力;方方個人的隨筆刺激了讀者積極參與書寫。《方方日記》被封殺,讀者接著寫,寫了被刪,刪了再寫。這點在文學和疾病的意義上很重要。美國敘事醫學教授麗塔‧卡蓉(Rita Charon)指出,疾病讓我們有能力去講故事,聽故事。故此,疾病不僅是文學故事的內容,而且提供了寫作的動因和條件。

 

吳:疾病反而有助人與人之間的連繫?

 

蔡:疾病使人閱讀、書寫,並具治療作用,對創傷後遺症尤其有效。這場疫症的後遺症會很大,而我們還未完全發現這些後遺症。疫情尚未結束,我們仍須書寫。

 

吳:通常創傷之後文學作品湧現,例如傷痕文學,讓我們姑且看看這次疫情之後,會不會也有新的「傷痕文學」吧。

 

蔡:大陸連《方方日記》的讀者接力也不讓刊登,有病也不許呻吟。

 

吳:另有一本《武漢封城日記》是臺灣出版的,由記者所寫,但沒有《方方日記》吸引。

 

蔡:那本臺北聯經出版的日記是社會工作者、女權活動家郭晶寫的,比《方方日記》長,寫了七十七天。同時,電影工作者艾曉明亦在網上寫過。在美國紐約,也有三位華裔女性寫過,即已故作家張蘭(1969-2020)的〈疫情中的紐約人〉、記者竇婉茹的〈紐約疫記〉和留學生王若沖的〈紐約疫情日記〉。

Photo by Mark Hang Fung S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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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在〈疾病與話語〉中,你提到鄧寒梅從五種角度去研究疾病,卻忽略了疾病本身的敘述。身為作家或文學批評家,應當如何面對疾病本身呢?

 

蔡:鄧寒梅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疾病敘事研究》的結論中提出了五個研究方向:文學、社會學、倫理、宗教,以及比較文學——首尾兩個都是文學,卻偏偏沒有提到疾病本身。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的名著《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指出疾病書寫不能停留在隱喻層面,要麼把肺病吐血浪漫化,要麼把癌症擴散戰爭化,甚至把愛滋病傳染道德化。桑塔格死於白血病,即血癌。這點與西西的《哀悼乳房》頗為類近,因為她們寫的都是癌症本身,並非將之僅僅視為文學手法。我們一方面用譬喻描述疾病,例如把武漢肺炎疫情比喻為戰爭;另一方面又將疾病變成社會或政治弊病的隱喻。疾病既可以是喻體,也可以是喻詞。其實,戰爭是很差勁的譬喻。大陸常常說要打贏這場抗疫戰爭,「抗疫」變成「抗戰」,疾病問題變成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然後疾病控制變成健康碼、行為監控。然而,戰爭必定有傷亡,而面對疫情,最重要的應該是減少感染者及死亡人數,並非像打仗樣,為了勝利不惜犧牲人命。用戰爭比喻防疫,豈不是在說前線醫護人員死得其所?

 

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臨床醫學的誕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1963)中,發現人類發明顯微鏡逆轉了疾病觀念。以前無論是中醫或傳統西醫,都建基於人體內部。傳統西醫認為人體內有不同種類的液體,影響著人的性格,例如有種液體叫「幽默」,太多幽默的人就會喜歡開玩笑。自從發明了顯微鏡之後,人類發現了細菌、病毒,原來患病並非全然因為身體內部出問題,而是外界入侵。這樣用疾病來比喻社會問題就麻煩了!假如說非洲難民逃到了歐洲發達國家,引起了社會問題,便會有人說他們是細菌,入侵了健康的社會。這樣,人們就會用病毒的眼光去看待新移民。因此,我們必須要獨立分析病原。按照鄧寒梅的文學取向,疾病依然只是隱喻。當然,疾病並非不能成為隱喻,魯迅的〈狂人日記〉亦如此,問題是我們不應只用隱喻的角度去看疾病,而必須還原疾病的本質,避免將疾病浪漫化、道德化或妖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