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評論人,評論

從也斯的評論學習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

從《也斯的五○年代》可見,也斯將傳承與文化轉化的關注,投入到詩、長篇小說與電影等範疇。他討論宋淇與吳興華、馬朗與何其芳的關係,桑簡流《香妃》的亞洲想像,《珠江淚》及《半下流社會》兩部分屬左派及右派的電影如何建構理想空間。

《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

《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

文/鄭政恆

 

        看版權頁,《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是2011年三月出版,屈指一算,不多不少剛好十年,書大概是四月才印出來,而那一年的一、二月間,我在歐洲遊歷了一個月,一回來就立刻準備出版。

 

      《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由梁秉鈞(也斯)、陳智德、鄭政恆三人合編,是我第一本具名編輯的正式出版書籍,這十年間我主編與合編的書合共三十本,而《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是一切的開始,值得一記。

 

        2007年,我到嶺南大學擔任也斯的助理,其中一項工作是整理出版2004年香港文學研討會的論文,過程中少不了要申請資助,也調整內容與增補資料,我將陳智德〈今日香港文學研究引介:史料、選本與評論〉的資料稍作更新,想到大部分工作已由陳智德妥當整理,我也不必掠美。另外,編輯工作到後半段,也斯和我加入了六篇年輕研究者的論文,也斯在電郵中說:「望能鼓勵更多同學從事香港文學研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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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代香港「新」文化

 

        也斯的論文〈「改編」的文化身份:以五○年代香港文學為例〉是他收於書中的文章,晚年也斯集中焦點,主力研究五○年代香港文學及文化,他以「改編」與「故事新編」的角度,審視文化的磋商和挪用,如何建構討五○年代香港的文化身份。

 

        當時也斯早已遠離文化研究理論,回歸到平實的文學歷史研究。《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書題與他的研究方法恰好對應,在他看來,五○年代香港文化是傳承自之前已有的古典傳統、五四文學、外國文化、大眾流行通俗文化,但經過香港在地轉化之後,就形成了新的文化。

 

        也斯討論的文本包括葉靈鳳的〈釵頭鳳〉、張愛玲的〈五四遺事〉、曹聚仁的〈李柏新夢〉、李維陵的〈魔道〉,分別改編和改寫陸游的生平故事、五四浪漫詩人的愛情故事、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小說〈李伯大夢〉(Rip Van Winkle)及愛爾蘭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的《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也斯關注文本之間的比較研究,了解五○年代香港文學與文化身份。

 

        也斯的五○年代香港文學研究論文,收錄於《也斯的五○年代――香港文學與文化論集》,書在2013年五月出版,已是也斯去世幾個月之後了。〈「改編」的文化身份:以五○年代香港文學為例〉以四個短篇小說為討論文本,從《也斯的五○年代》可見,也斯將傳承與文化轉化的關注,投入到詩、長篇小說與電影等範疇。他討論宋淇與吳興華、馬朗與何其芳的關係,桑簡流《香妃》的亞洲想像,《珠江淚》及《半下流社會》兩部分屬左派及右派的電影如何建構理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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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學術規範重構香港文學史

 

        《也斯的五○年代》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文章是〈一九五七年,香港〉。如無記錯,本來這篇文章是研討會中宣讀的論文,之後順理成章收於《現代中文文學學報》,文章不但見於《也斯的五○年代》,也載於《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也斯卷》。

 

        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也斯定了一個方向,他呼應王無邪當年刊於《文藝新潮》的組詩《一九五七年春:香港》,並且借用黃仁宇《萬曆十五年》及錢理群的「1957年學」,來討論1957那一年的香港,因此,論文收結一句是「一九五七年,香港。沒有甚麽重大事情發生的一年。」當然,這就是對應《萬曆十五年》原來的英文書題: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也斯主要借助的書,是《陳君葆日記全集,卷四:1957-61》,我又提議不妨看一看錢穆的《新亞遺鐸》,最後《陳君葆日記全集》用得相當多,《新亞遺鐸》就只在一小段提及。也斯十分關注城中文化藝術話題,文中用了〈丁衍庸先生年譜〉,是因為2008底至2009年初,香港藝術館有「跨越東西     遊戲古今─丁衍庸的藝術時空」展覽,也斯當然沒有錯過,立刻將相關資料放在論文中。同樣道理,《有生之年──易文年記》在2009年由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2009年初,香港電影資料館配合香港國際電影節,辦了「兒女情長:易文電影」專題,所以〈一九五七年,香港〉最後重點討論易文。平心而論,〈一九五七年,香港〉不是正規論文,更像是資料拼貼,不單可見也斯跳出學術規範的率性而為,而且貫徹了晚年也斯對香港文學歷史資料的重視。

 

       也斯其中兩篇最後期的論文,是關於他的師長輩。〈從〈迷樓〉到《酒徒》——劉以鬯:上海到香港的「現代」小說〉見於《也斯的五○年代》書中,文中最出色的段落,是比較劉以鬯小說〈副刊編輯之白日夢〉在《香港時報.淺水灣》與後來刊於《八方文藝叢刊》的修訂版之間的差異,以至點出劉以鬯在《香港時報.淺水灣》上發表的〈現代小說必須棄「直」從「橫」──替「意識流」寫一個註解〉,帶出劉以鬯對於當時文學的不滿。

 

        也斯另一篇最後期的論文,是〈葉維廉與港台現代詩學評論〉,刊於《百家文學雜誌》第二十二期。這可能是也斯逝世前刊登的最後一篇論文。文末標明是「2012年10月整理筆記寫成初稿」。也斯在文中討論新批評(New Criticism)的主要觀念,然後重點討論袁可嘉如何引入新批評,以至五六○年代以降,林以亮、夏濟安、夏志清、歐陽子、葉維廉與李英豪的現代詩學評論,他們的文學評論,多少與新批評相關,當然也有調整。

 

        回顧也斯的文學評論,其實是與新批評反向而行,他早年的〈從緬懷的聲音裡逐漸響現了現代的聲音──試談馬朗早期詩作〉(初稿刊於1977年八月《號外》),到《也斯的五○年代》中的論文,我們看到也斯對歷史完整性的重視,簡而言之,就是文學歷史中,作者之間的傳承與轉化、源流與脈絡,以至作品之間的改編衍變與文化磋商,這些都是也斯文學評論的重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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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政恆,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合著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主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沉默的回聲》、《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讀書有時》三集、《民國思潮那些年》四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香港粵語頂硬上》及《香港粵語撐到底》等。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現為香港電台《開卷樂》主持、《聲韻詩刊》《方圓》編委。

也斯 — 作為評論人的老師

圖為作者之藏書。

圖為作者之藏書。

編者按:評論人既對文學有感性但又不可喪失理性的知性思考,內心複雜深邃。評論人手扎希望把評論人不為人知的一面、或生活點滴、或情感、或其思想,介紹給廣大讀者,讓大家可更深入了解評論人。

   文/曾卓然

 

當我和也斯在三聖邨興記吃燒鵝、炒蜆、飲啤酒時,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會是我最後幾年能見到也斯的時光。所以在2013年1月那個冬天,當我們都已經知道他的病況的時候,我還是確信他會康復;我隨時可以再問教於他,我們還有時間一起完成更多工作。生命突然離開的猝不及防,令我一直徬徨至4年之後,父親面對同一類型的肺癌並在同樣陰冷的1月冬天離世。在這些年,我經常會閃回和也斯相處的各種時刻,有時會發現我人身旅途的各種前行腳步,都驚喜於有也斯老師的影響在當中。那些詞與物:越界、浮世、對話、往復、詠物、白粥、苦瓜、灰鴿、剪紙、雅枝竹、西新界、後殖民、煩惱娃娃、金必多湯、洋琴和結他、中午在鍘魚涌、北角汽車渡海碼頭,那些也斯贈與我們的句語,隨時空年月流轉,從無間斷出現在我的思考中。近兩年「浮世」默念心中以外,最多出現的,就是「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

不記得是在甚麼時候,第一次看〈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卻是也斯影印給我看的。這篇刊登在《文學世紀》的文章,是我經常在心默念標題的文章。每當我看到有不同的力量嘗試去控制我們應該怎樣講、怎樣寫時,我又會在心中默念「面對死過很多次的中文」。

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

這篇評論我認為是一篇也斯自覺要結合個人經歷與文藝評論的出色作品。也斯非常敏銳的把身處香港的數代香港人並置在一起,然後寫出他們落難失意、被損害或是不甘心的心靈。相對的就是也斯這種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對香港50年代文化環境感到不滿的一代。他運用個人家族經歷作例子,寫道:「我的外祖父是國民黨政府官員,在一九四九年政局變化時從廣東來到英國人統治下的香港。帶著傳統文人落難的退隱心情,他在港島南端經營了一個小小的農場採木瓜與石榴於東籬之下,悠然對著南塱山」就把那種失意人物向文化傳統尋求慰藉的心態寫活了。也斯亦通過一次文革回鄉探親之旅的見聞,表達:「我對標語式的中文,不管破碎或是完整,都難以感到它們有自己的生命。中文的文字已死過許多次,難保不會再度被人在它額上貼上符咒,哀悼它的死亡。」寫到九十年代寫作:「在今日的香港使用中文,往往更得冒著在商品化和政治化的潮流中出生入死的危險。商品化和政治化,都令文字趨向單調、想像變得枯萎。有許多文字和它引發的多層次的感情,逐步由於教育的忽略、出版的單元化,而逐步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此段文字,在2020年看就更加適用了。

對我來説這種在寫甚麼之外,在怎麼寫怎樣鑄註文體,怎樣在評論中不避展示個人的角度和聲腔,一直是我受惠於也斯教導的重要信念之一。也斯在漫長的寫作生命中,這一點幾乎從來沒有改變。從早期的〈不欲教人仰首看〉,到論文〈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都不斷反覆強調公共空間的論說與學院書寫有所不同。我當然不會認為也斯這一觀點是獨一無二,今日再次思考,反而可能是因為五十年代香港報紙副刊專欄百花齊放,各種文藝知識能夠並存,對也斯帶來啟發也說不定。

容我大膽論斷,如果大家都用標準劃一的方式,一模一樣地去寫文學評論,那麼文學雜誌或公眾評論雜誌,甚至報刊上的公眾文學評論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因為我們只要把學術期刊作公眾發行就可以了;但顯然目前的香港文學評論的現狀並不如此。在網絡時代,其實香港不少人對香港文學與文學的關注是增加了,也有相當多的文學團體也發揮文學的推廣功能,也有線上線下合作發表與推廣的計劃在當中,這些都是在硬件上,現有香港文學做得不錯的地方。其實,面對公眾的評論,在現今的時代,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豐富,所謂的「評測」、「開箱」無日無之,大眾前所未有地追求對所有事物的解讀與解說,對文學的評論、解說、介紹,理應能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但我們對公共空間的評論應該「怎麼說」,還是有進一步思考的可能。

我想,也斯有關公眾空間的個人論說的觀點所以到今天還是非常有效的。當中一點非常重要的正是「不欲教人仰首看」,意思上公眾的文學評論與論文的分別,不在深刻與顯淺,而在於有沒有真正的去想清楚怎樣說話,怎樣在不同的文化空間,用最合適的聲腔去面對讀者。從前和也斯閒談,我們經常會討論到不同的文學雜誌與團體取態上細微的分別,或不同報紙副刊觀眾可能的趣味不同,然後對寫作的方法有一定的調整,但卻又要能夠繼續保持自己的風格。這在現在社群媒體的時代,我相信更是各文學評論人都應該思考的課題。

圖為作者之藏書。

圖為作者之藏書。

越界與對話

也斯影響我一生的是對越界與對話的良善堅持,有關也斯喜歡「對話」的特點,陳素怡的〈人文對話〉(收於《也斯的散文藝術》)曾經作了很好的概括。對我來說也斯在我學習時經常肯定「通才」的重要,經常向我講述不少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在不同領域上都有所發揮的人文學者與作者、例如曹聚仁、桑簡流、劉以鬯等等(太多了);並認為文學評論人經常未能全面評價一位作家的成就,因為論者經常全被文學研究的文類界限限制了視野。我當時當然知道也斯也正是一位難以被概括的文壇多面手,眾多香港文學的範疇都有他的影響在。也斯的跨文化、跨學科、跨文類的視野,也是我一直心所嚮往的境界(我認為也斯是一位)。這一點正影響了我,嘗試把學術關壞由文學延伸至歷史與文化。在我在不同的媒介如電台、電視、文字、學術研究、大學教育、編輯出版與文學團體,去推動社會對人文學科的關懷時。也斯老師的身影始終都在,因為這些東西,也斯全都做過,也都是也斯教我怎樣立志完成的的。回想也斯身為「一位詩人、一位小說家、一位散文家、一位講座教授」以外,做了如此之多人文學術的公眾「知識轉移」,我年齡日增,對他意志與體力的敬佩更是有增無減。

也斯經常告訴我跨學科不容易,別人可能會防避。寫一篇電影評論欣賞電影,對方也可能不領情。跨文化不能懷有太強的主觀、要從別人的文化角度去看事物。旅行也不一定安全,會有各種的危險。也斯會告訴我用筆名寫作也要注意,使用筆名來創作,可以令你自由發揮,但筆名寫評論應保持應有的審慎。也斯是「苦瓜」是沒有錯的,他把經驗傳達給我們,不少都是他親身所受過的「苦味」。慶幸我的年輕時代像海綿一般吸收的年紀,有一位這樣的「導師」,沒有教我邊界與陳規,卻教我職志與信念,並沒有阻止我叛逆與獨異,卻教我如何和大眾調適相處。

如你所見我那種傷痛還在。我們永遠有來不及完成的工作,遠去的人對浮世的巨大損失也不一定有人能繼承。但也斯作品的豐富、多彩,漫長的寫作時期各種不同的轉化,這份寶貴的遺產,永遠都值得繼續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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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然,文學及歷史評論人。嶺南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現職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曾任教於香港公開大學及嶺南大學。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副主席,中國近代史學會成員。主編《也斯散文藝術》。文章見《大公報》、《信報》、《明報》、《百家文學雜誌》、《香港文學》、《城市文藝》、101藝術新聞網「港人字講」專欄等,部分篇章收入《讀書有時──香港文學書評精選》、《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書寫香港@文學故事》、《電影中的香港故事》、《西新界故事》等。近十年為香港電台等主持眾多學術文教節目,包括「古今風雲人物」、「歷史係咁話」、「香港歷史系列」、「建築意」、「韓國乾坤四維遊」、「時空遊歷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