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年同

打開電影的大門——憶林年同

那時進入傳理系的同學普遍都自信心很強,能言擅辯,於是,班上倒有一定的討論氣氛。不過似乎都得不到林年同的肯定(今天想,其實是不得要領,因口快舌快腦筋快並不等同知識與審美。)突然,一位同學似乎不耐煩,站起來爆出一個問題:「乜嘢係藝術?」

我記得當時林年同老師沒有回答,只是報以微笑。

《中國電影美學》

《中國電影美學》

文/盧偉力



1978年我進入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這一年我認識林年同老師。我與他緊密接觸、學術上受益與他是在1982年畢業之後,那幾年(我1987年一月離港赴紐約留學),我與他三兩天便會見面,1990年初他確診肝癌,在他五月中病逝之前三個月,我與他與師母在浸會醫院日夕相處,無所不談。


本文是漫說,也就是只憑記憶,不求甚解,但求敘述通達。


我入學時傳理系一年級有一門必修課《媒介.文化.社會》,老師是林年同。那時關於林年同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留學意大利,回港剛剛一年,是影評人,正在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策劃一些香港電影專題研究。

第一天上課,兩小時講座,林年同放了一系列幻燈片,從西方古典名畫、印象派畫、抽象派,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普普藝術。然後又有一些三十年代德國的拼貼攝影,一些香港漫畫。為甚麼會放那些幻燈片我忘記了,但記得他是以開放討論方式讓同學發表意見。

那時進入傳理系的同學普遍都自信心很強,能言擅辯,於是,班上倒有一定的討論氣氛。不過似乎都得不到林年同的肯定(今天想,其實是不得要領,因口快舌快腦筋快並不等同知識與審美。)突然,一位同學似乎不耐煩,站起來爆出一個問題:「乜嘢係藝術?」

我記得當時林年同老師沒有回答,只是報以微笑。

我記得這門課要寫三個人文章的報告:1)麥魯恆(McLuhan)《Understanding Media》頭三章,包括最重要的導論「媒介就是訊息」;2)德國新左派作家艾森斯貝嘉 (Enzensberger) 的《The Consciousness Industry》;3) 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 (Barthes) 的《Music-Image-Text》頭一章。同學們大都叫苦連天,因為為這幾篇文的英文都不是我們所慣見的,尤其是麥魯恆,他甚至可以說是天馬行空。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的理論文思,很能衝擊我們那一代在香港長大的青年。不過,年輕時我頗為好勝,亦喜歡理論(讀中學時已經自己看了好一些大陸翻譯的哲學書。),於是我不惜一切,咬文嚼字地看文章,竟寫了三篇小型論文。那門課我最後拿甚麼等級我忘記了。不過我一年級的學分是不錯的。

那時傳理系一年級有一百二十多人,分兩班。我被林年同老師認識,也許是因為我是一個怪學生,我不單在我自己班上課,也旁聽另外一班。是否因為「好學」,抑或當時無所是事,已經不重要。因為我發現同一門課,課程內容大致相若,但林年同老師在兩班的講解是不一様的。

同一門課,不同班還可以不俱一格地設定小組研究計劃。或者我所記有誤,也許是上學期一個題材,下學期一個題材。總之,這門課有兩個小組研究專題:一班做漫畫家研究,另一班做香港報業研究。於是有一班在學期末會分組介紹王司馬、許冠文、王澤、黃玉郎、嚴以敬等人的漫畫。我記得有一組做豐子愷的,得到全班同學的掌聲。之所以我認為兩班人做不同題材,是因為我記憶中沒有做過漫畫研究,但我卻是我們那一班專題研究的策劃與導論寫手。

《林年同論文集》

林年同論文集

老師給我們那一班的題目是「香港報業作為文化工業的理性活動」。幾十人的班,一個題目,由我們自己分章分節。我們後來開了許多次會,有些同學從歷史入手,有些從中英文報業現況入手,有些從版面入手,好好歹歹組織到一個結構,自由分組。「香港報業」的許多方面都關連上了,不過始終沒能處理「理性活動」所指涉為何?

後來我被同學推舉寫這份報告的導論,即我必須連結「文化工業」與「理性活動」這兩個關鍵詞。我應當是把我當時所有的政治經濟學知識都用上了,馬克思主義那一套生產力、生產關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社會存在、意識型態……

我已忘記了當時的論述,或許我沒能在理論上解答。究是如何並不重要,老師這個題目我記了一生,也牽動我看事物,關連理念與社會不同相位的方法。

「香港報業作為文化工業的理性活動」,同樣的句式,可以有「香港文學作為文化工業的理性活動」,或者作二項變奏,「香港文學作為歷史陳述的理性活動」,甚至三項變奏「香港文學作為文化編碼的超驗詮釋」等。

無論如何,今天人人開口埋口講「文化工業」,我是在七十年代末,從林年同老師的課上第一次聽到的。

從林年同老師口中確實第一次聽到許多概念、人名、事物。例如Video Art、Nam June Paik (白南準) ,又如「憂患意識」、「蒙太奇美學」、「單鏡頭美學」、「結構主義」、「符號學」……我記得有一天在班上看到Nam June Paik的作品,又看到林年同老師從意大利買到的愛森斯坦《戰艦波特金號》八米厘版拷貝,我忘記是何時從林年同老師口中聽到夏衍報告文學《包身工》,但肯定是在一年級,七八、七九年。那時我經常跑二樓書局,有時竟會碰到林年同老師。他逢星期四下午就會「掃書店」,因為那是新書上架的日子。他通常都好幾袋,滿載而歸。我因為在學校聽他提到《包身工》,就去書店找,原來是民國作品新近再版,馬上買了來看。

七十年代末,香港大專界普遍擁抱各種思潮。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大伙都如完饑似渴地追求知識。許多西方文藝批評理論、社會理論繁花似錦地開放於我們各院校的校園。那時聯校交流活動亦頗多,文化講座常常爆滿。有一次,在一個其他大學的講座裏,有人很羨慕我能在浸會傳理系唸書:「你就好啦,林年同好有料架,佢在藝術中心個talk迫爆呀。」據說那是林年同與梁濃剛在香港藝術中心對談,可容一百九十人的電影院.來了幾百人。那場對談的題目大概是「結構主義與符號學概論」。

進浸會傳理系時.我決心讀新聞,立志做記者,報導事實,見證時代。讀了一年之後,接觸到熱愛電影的林年同老師,使我愛上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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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盧偉力博士,導演、編劇、作家、學者。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榮休副教授,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八二年香港浸會學院主修電影畢業後,曾任電視台及電台報幕員和編導。八七年一月,赴美國紐約留學,八九年得新社會研究學院媒介學碩士,九四得紐約市立大學戲劇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