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

鏡頭下的故事時空——《我城1314》觀影雜談

《我城1314》有別於以往影片的地方就在於它除了將三篇由不同作家創作的作品串聯於同一部電影中之外,還更主動地動用導演的主導權,讓故事與故事相互融合,成為一部完整的作品。

文/嚴瀚欽

(一)

昨夜(2021年4月30日)在灣仔香港藝術中心觀看由廖志強、林榮壘導演,吳美筠博士監製的文學電影《我城1314》(My City,Our City 1314)。片長約20分鐘,以影像的方式改編並串聯了三篇選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2013-2014》的小說,分別是王良和的〈魅影〉、潘國靈的〈密封,缺口〉、和黃怡的〈擁擠之城的戀愛方法〉。由於場租時間限制,許多觀影感想未能在放映後及時分享,故藉此平台與讀者討論。

(二)

〈密封,缺口〉中的NADA和其幻想的自NANA。

〈密封,缺口〉中的NADA和其幻想的自NANA。

王良和的〈魅影〉寫敘事者智力失常的鄰居阿全、精神病患的弟弟以及死去的母親,敘事者自己亦受情緒病所困,「大家都活在情緒、壓力、暴烈等精神陰影下」[1],敘事者因此只能在分裂的精神下自我欺騙,強作堅強;潘國靈的〈密封,缺口〉是關於敘事者NADA和其幻想的自我NANA之間的故事,如果說NADA是耽溺於城市之中、撤離不遂的自我,那麼NANA則是敘事者想象出來的、與城市保持距離的自我。在這種經過調整的敘事目光下,敘事者發現了日常真實的現代城巿景觀中的異色魔幻,而她保持距離的方式,就是「築起文字的城堡」;至於黃怡的〈擠迫之城的戀愛方式〉,標題已經道明了一切,男女主角生存於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雖然三觀不合,彼此已經不再有愛情,但礙於現實條件的艱苦,又怠於處理,因此選擇「唔分住」,用逃避的方式應對愛情的變質。

《我城1314》的開頭,三篇小說的主角都很快出場。影片的前五分鐘便已經用了三個插敘(每個故事安排一個插敘)補充說明故事的來龍去脈,分別交代〈魅影〉中阿全的童年、〈密封,缺口〉中NADA對NANA的幻想以及〈擠迫之城〉中男女主角剛戀愛時的甜蜜回憶。筆者起初十分疑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安排三段插敘無疑顯得太刻意太生硬,手法的運用也顯得十分單調,但繼續看下去才發現這種插敘的安排實是導演有意為之。插敘的運用在這三個故事裏分別對應著掩蓋、幻想和回憶——〈魅影〉的敘事者不想面對現實,只能分裂出一個自己,將真實的情感隱藏起來;〈密封,缺口〉的敘事者迷失於名利場而無法自拔,只能幻想一個分身將城市撕開一個缺口;〈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的男主角已經無法在女友身上找到愛情的滋味,只能通過回憶重溫甜美的過去。我們再結合潘步釗在《香港短篇小說選2013-2014》序言的陳述:「本選集中的三十四篇短篇小說,有關於以往與記憶的追尋,有重現都市的壓力和迷惘、精神心靈和情感意志的掙扎……」[2],《我城1314》所改編的三篇小說亦是這些主題的呈現,因此在諸多的壓力、迷惘和掙扎之下,插敘手法的大量使用,似乎就是為了給故事中的人們提供另一個時間。

〈魅影〉中的阿全。

〈魅影〉中的阿全。

筆者又想起影片播放前,吳美筠博士說之所以和廖導合作,是因為想藉影像為媒介回應文學創作的空間和時間。這部影片出現的建築、火車、公路、露天café、公屋等無疑是對空間的回應, 透過種種城市的景觀為觀眾呈現我城的基本樣貌。至於對時間的呼應則十分有趣,影片中的三個故事,敘事者或是在或是逃避,或是幻想,或是分裂,或是回憶,因此與其說他們是在回應所處的時間,不如說是對不存在的時間/不復存在的時間的回應。基於這種時間觀所呈現出來的我城,則更顯得悲觀。

 

(三)

文學改編成電影的例子數不勝數,M.羅姆在其文章〈文學與電影〉[3]中已經詳細分析了文學和電影不同的藝術手法和表現手段,以及二者各自的特殊性。但筆者認為,以往的例子都是單篇(部)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作品,甚至包括廖導於早前放映的《失落的詩城》和《尋找我城》亦是同樣的處理手法,雖然這兩部影片包含了8首詩作的改變片段,但片段與片段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存在。以《尋找我城》為例,改編的作品包括了周漢輝的〈上坡、下坡〉、梁璇筠的〈回到香港仔〉、羅樂敏的〈椅子〉、鍾國強的〈福華街茶餐廳〉,分別對應「青陽街的瞬間,地文誌裡的偶遇,島民的孤寂,或是茶餐廳裡的眾生」[4],這四部分當然可以在「尋找」這一主題下找到彼此的連接點,但必須輔以觀眾充分的聯想,否則觀眾只能看到四截獨立的片段。而《我城1314》有別於以往影片的地方就在於它除了將三篇由不同作家創作的作品串聯於同一部電影中之外,還更主動地動用導演的主導權,讓故事與故事相互融合,成為一部完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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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有好幾處都將三個故事的角色放置於同一個鏡頭下,鏡頭不斷地在不同故事的角色間移動(並非跳躍),只有當鏡頭對準某個角色的時候,該角色才「活」起來,其餘時間都只作為背景存在。這種處理手法一方面很好地避免上文所說的將幾個故事簡單拼湊在一起的做法,另一方面也似乎在暗示,這座城市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他們的故事,他們雖然都是配角,但是只要有人願意聆聽,願意拍攝,他們隨時都可以是主角——這座城市欠缺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個講述的機會。此外,導演安排三位作者在影片中間(而非開頭或結尾)現身進行後設性的解說,也體現了他對「故事」的強調。

為了更好地將三個故事呈現在觀眾面前,導演在電影拍攝的時候,分別用了三種不同的鏡頭以配合每個故事的主題,例如〈魅影〉用跳脫不定、讓人眼花繚亂的鏡頭配合該故事的精神分裂主題、〈密封,缺口〉用較為虛幻、朦朧的鏡頭配合該故事幻想的主題、〈擠迫之城的戀愛方式〉則用運用較長的場景以交代男女主角的衝突。這或許在暗示,每個人都有專屬於自己的講故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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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嚴瀚欽,寫詩、評論、海、痛苦和無意義。

[1] 潘步釗:〈序:掙扎與遺忘〉,《香港短篇小說選2013-2014》(香港:三聯出版社,2018)。

[2] 同註1。

[3] (蘇)羅姆等著,富瀾譯:〈文學與電影〉,《文學與電影》(北京:藝術出版社,1954),頁1至29。

[4] 語出陳志堅:〈雲淡風輕:我在我城閱讀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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