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行路,繼續行路〉 ──我的閱讀與創作

當Dylan的歌和廖氏(廖偉棠)的詩進入我的生命,同一時間我找著任何機會看有興趣看的電影,估計有來自過往日本動畫養成對構圖、鏡頭、說故事的感覺。直至我以仿黃氏風格作練習,來處理自己生命的素材,愈來愈發覺距離的變易,如同其詩作〈習慣〉所提及「如今我依然保持/不看書的習慣,但目光/漸漸越過高樓群,/投向遠山和白雲。」,以前看過的電影印象、光影變化從記憶深淵像地下水源找著上湧的裂縫,浸透了我的文字,形塑著新的節奏和詩意。

文/周漢輝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或許是我想多了,卻也未必沒有暗合之處,Bob Dylan的歌詞中,要走的路及喚作男人似可化為閱讀與創作之間的關係。當然書畫大師董其昌早有名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Dylan的歌詞更觸及成長──這才是我所看重的,從閱讀過渡至創作的歷程。

 

是的,要行路。

Bob Dylan早年以搖滾聞名,後來在201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開始聽Dylan的歌時,也正好開始讀廖偉棠的詩。帶著恣在年少的輕狂(註),及對世界不義的憤懣,聽歌讀詩,想像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寫出像廖氏般與搖滾樂、民歌、反叛、激越相通的文字。關於類似的經驗,我有更早的一項參照──童年痴迷看日本機械人動畫,每週播映的一集完結後,那些機械人之間的戰鬥畫面不肯罷休,仍在我的腦袋裡搬演,由我控制它們打架的招式、武器和成敗。當時我習慣在家中一邊來回跑動,一邊進行後來名為創作的大腦運動,長輩見了還以為我喜好跑步。

 

廖氏寫過:「是的,我曾經美麗而且唱著異鄉人的歌, 那又怎麼樣呢?」是的,一如愛情,你所喜歡的人和適合你的人,不一定會是同一人。相信不少人也像我,從廖氏才華橫溢的詩句中學習創作,然而礙於種種原因,能力、性格、經歷、際遇之相異,怎樣也學不來。那大概是一重辛酸的結束,另一重幸福的開端,作為一個沒有負擔的讀者。

是的,繼續行路。

在已打算放棄創作的時候,讀到黃燦然鑽探日常生活的詩,多少靠著運氣和緣份。彷彿那已不囿於閱讀,而涉及人生在世的諸事了。故事未免似曾相識,閱讀的入口,如何接駁創作的出口?記得在好些文章中談過,黃氏詩作的平易語言和敘事技巧影響我的創作方向,追隨與仿傚的階段像面對廖氏的作品。今次我想點出別的,是時空,或者說由閱讀到創作的時差──當Dylan的歌和廖氏的詩進入我的生命,同一時間我找著任何機會看有興趣看的電影,估計有來自過往日本動畫養成對構圖、鏡頭、說故事的感覺。直至我以仿黃氏風格作練習,來處理自己生命的素材,愈來愈發覺距離的變易,如同其詩作〈習慣〉所提及「如今我依然保持/不看書的習慣,但目光/漸漸越過高樓群,/投向遠山和白雲。」,以前看過的電影印象、光影變化從記憶深淵像地下水源找著上湧的裂縫,浸透了我的文字,形塑著新的節奏和詩意。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1932-1986)、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 1935-2012)、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Frederick Malick, 1943- ),感謝你們從時光的某處潛行並現身。對創作人而言,沒有一次閱讀是無意義的。

黃燦然是當代著名的香港詩人,近年搬到深圳居住。

這樣又有沒有倒過來的,因著創作的意圖而去閱讀呢?於我,是散文。雖然不會說是陌生的文類,不過一定不止於「我手寫我心」那麼簡單吧?而且讀別人的佳作總是愉悅的事。在多年前的一個暑假,炎熱天氣甚至熔化工作地點外牆的宣傳橫額,我則在辦公室內融化於一篇篇台灣的散文中。彼時想讀較為年輕的作家,旋即尋到言叔夏的〈白馬走過天亮〉,輪迴似地像廖偉棠那種語言銳利非常、鋒芒畢露的作品,讀後甚喜但在總算有點閱歷的年紀看來,自覺難以成為學習對象;陸續拜讀過的還有黃信恩、黃文鉅、徐嘉澤等,生活過下去,居室陋窄和前路茫茫像窗戶限制了視野,但閱讀和創作始終是最大的窗口。最為記得田威寧的〈背包〉與吳億偉的〈努力工作〉,前作寫父親另組家室後,少女所受的虧待乃至執拾背包從此出走,後作寫另一個父親,開宣傳車在台灣山村運送、販售雜貨,支持一家幾口生計的點滴,「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他如此勸勉書寫此文的兒子。其後我寫了一篇散文,出乎意料獲得台灣的文學獎,文中無關我的父親,只敘寫我和情人的惡劣住處裡裡外外。可是我相信〈背包〉和〈努力工作〉聚焦現實的困乏與壓迫,古老卻也在現代無日無之的故事,於我的散文裡有迴盪著共振同鳴。

田威寧的〈背包〉收入2014年出版的散文集《寧視》,內容圍繞她成長經歷與家族回憶。


放下散文有一段時日,近日重讀黃燦然多年前寫下的詩〈重疊〉,為自己的創作進境遲緩感到舒心:「不要問我/我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我常在的茶餐廳門口,因為我與宇宙完全重疊。」尚要讀多少、寫多少才可追近呢?Bob Dylan想必會這樣說: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註:「恣在年少」取自日本導演北野武於1996年的電影《Kids Return》之台灣譯名,意指「年少輕狂」。該片也是對本人創作的重要啟蒙之一,故有此借用。


作者簡介:周漢輝,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教授寫作班,主講文學講座。2018年應邀代表香港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詩集《光隱於塵》獲2020文藝復興純文學獎。